第279節
…… “靈蘊,靈蘊!你要去哪兒?” 曠野上,龍女手握五火七禽扇,回頭看向追來的青年。 “你往西邊去干什么?” 她說:“沖虛,你回去吧。” 藍衣青年有一對濃密的、長長的眉毛,渾身劍氣濃郁,好似一柄長劍所化。 他急道:“我們相交多年,你還不肯對我說實話?” 龍女搖搖頭,按上自己的鎖骨。 “我去踐行自己的職責。” “你一個龍女有什么責任?煉丹嗎?” 她有些恍惚地笑了一聲。 “如果我真是龍女……就好了。” 青年茫然了:“你不是龍女,能是什么?” 她笑起來,語帶調侃:“說不定是一朵花呢?” 她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手背上出現了蜿蜒的細線,好像蓮花的輪廓。 …… 龍女站在高樓上。 手執羅盤的陌生青年仰望天空,身邊伴著蒙著面紗的女子。 “你問我,佛道能否共存?” 他以手指劃過星空軌跡。 “不能。” 龍女一禮:“請天機真人賜教。” “天地間有兩種力量,一為愿力,一為靈力,二者此消彼長。佛門若想傳法天下,首先就要讓道君消失,搶奪道門氣運,壓制靈力生發,才能控制人心愿力。” “反之,道門若要貫徹大道,也要找到掠奪佛國愿力的方法。” 龍女握緊五火七禽扇。 “所以,如果讓佛門之人修道……” 青年回過頭,雙眼生翳,竟是目不能見。 “你說你么?功德金蓮托生龍女,又修了大道。”他點點頭,了然道,“待你突破玄德,就是身隕花開之時。” “答案很明顯。你是佛道相爭的關鍵棋子。” “若你選擇佛門,則可收歸天下靈力為佛國所用;若你選擇道門,則能令佛國傾塌、道門繁盛。” 龍女站了很久。 “我……必須死么?” 青年面露憐憫:“生來是一朵花,就終有開放之時。” 開放之時,身隕之日。 “如果佛門勝利了……妖族會如何?” 青年重新望向星空。 “對惡妖,剝皮抽筋、打入地獄;對普通的妖,剝奪靈智,‘度化’成僧侶坐騎。” 龍女笑了,竟然很有點輕松。 但笑著笑著,她就落淚了。 “那這不就是……非常簡單的選擇了嗎。” …… 謝蘊昭面前的碎片和聲音陡然消失。 她集中精力太過,沒有錯過絲毫信息;神識大量消耗,令心臟跳得快了很多。 以至于她遲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身處之地:四周金光漫天,重重寶云往無盡的高天蓋去;她正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蓮池之中,四周荷香陣陣,金色蓮花在碧綠荷葉中搖曳生輝。 她低頭一看,略松了一口氣:還是人,沒成為一朵蓮花。 但隨即又想起來,這是十萬年前的事了。 于是她再仔細看了看,發現盡管自己還是人身,心口處卻有一個窟窿,手上還握了一把匕首。 她之所以沒有立即發現不對,是因為她沒有感覺到疼痛,胸前的血液也是金色,而非鮮紅。 ……而且,龍女的血液已經快要流盡了。 謝蘊昭抬起手,發現手臂已經變得透明;其中沒有骨骼血rou,只有一瓣瓣的蓮花花瓣。 她明白過來:靈蘊已經在佛國的功德金蓮蓮池中自盡了。 她想說話,卻發現無法出聲。鏡子似乎只是想向她展示什么,而無需她說話。 四周寶云在震顫。每一層寶云上都站滿了神佛。他們有的金剛怒目,有的慈眉善目;但現在,他們無一例外都露出了驚慌之色。 最上方霞光彌漫,卻是搖搖欲墜的霞光。 一只巨大無比的寬厚手掌猛然拍下,帶著無盡暴怒的風雷,猛地朝她壓下。 ——罪人! 四周齊聲誦道:“罪人!” ——聆聽佛法而托生,卻背棄佛祖的罪人! 靈蘊卻在笑。 她大聲說:“我是功德金蓮托生,可托生之后……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啊!” “你們想讓我修道,讓我去觸動道君的情劫,死了也要為你們所用——我偏不!我偏不!” ——無晴道君無情義,他也不過是利用你!金蓮兒,你該為佛傳法,度化無晴! 龍女靈蘊,本為佛前一朵金蓮。 蓮池中的金蓮都是佛國功德所化,每一朵都是人心愿力的凝結。 她聽了法、有了靈性,乃至有轉化愿力與靈力的能耐。 佛祖算出她的特殊,又算出道君命中有情劫,便送靈蘊投胎,令她托生為道門中人。 這是佛門的慣用手法,從前讓道門吃了不少虧。 然而靈蘊太過特殊。她不僅有運用愿力的能耐,還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自我意識,以至于她擺脫了佛道兩門的教導,更重視自己的心意。 這一點……或許也與她跟隨龍君有關。他是自由任性的龍君,潛移默化出來個自由任性的龍女也不奇怪。 這一刻,謝蘊昭完全感受到了靈蘊的所思所想。 “無晴沒有情義,我卻不在乎!”龍女大笑,“可是我有……我想保護的人也有!我珍愛的人,我珍愛的記憶——我怎么可能傷害他們!” 龍女倒下了。 她的血幾乎流盡,半個人都已經化為蓮花。她仰面倒在蓮池中,看著漫天神佛和霞光,還有那只憤而壓下的手掌。 天地之間,忽然響起一聲劍吟。 自東方飛來一把劍。 黑白道韻流轉的太極長劍,上刻“沖虛”二字,自須彌山頂而來,斬破層層寶光,瞬間劈開佛祖真身,也直直朝蓮池落下。 劍尖所指之處,正是靈蘊的眉心。 她微微睜大了眼。 那無疑是道君的劍。 她知道道君利用了他。佛祖能算出道君有情劫,他自己怎么可能算不出?他見到靈蘊的金蓮印記時就明白了一切,此后無論教導她道法,還是漠然相待她的告白,都只是順水推舟。 ……今天的局面,是他早就算好的。 論算計天下,誰能比得過道君? 只消毀掉功德金蓮池,佛國就會徹底崩毀。這里將墮入地面,化為鬼蜮,永世再無翻身可能。 但是……她本來也快死了,就不能等她完全死了再砍嗎? 靈蘊該為了那個人的無情無義而傷心的,可這時候她卻只覺得好笑。不是諷刺或自嘲,就是單純的好笑,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 也是在這一刻,她真正確認,自己對道君的情感并非男女之情。她一點都不怪道君利用她,也并不感到傷心難過。認真算來,道君也只是反擊而已。他早已太上忘情,不對一草一木另眼相待,這一點他早就說明過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奢求……如果在臨死前,能再見龍君一面就好了。 按他那種不高興就拍死龍、拍死魚,高興了也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就壓死誰的性格,如果讓佛門勝利,他大概就是那個被扒皮抽筋、打入地獄的大惡妖。 哦,他還吞了一個菩薩。他就不能脾氣好點嗎? “——靈蘊!靈蘊!!” ……死前的幻覺么? 本已漸漸閉上眼睛的龍女,忽地睜大了眼。 在她模糊的視野里,那片闖進來的金光是什么? 誰從天而降,將身軀盤成一團,將她牢牢護住,自己的鱗片卻被道君的長劍削得鮮血淋漓? “龍,龍君……” 她掙扎起來。僅剩的一點點求生欲像被模糊的眼睛點燃,將她心底最痛的情緒燒成燎原大火。 “枕流……枕流……” 她的雙臂已經化為蓮花,不能再擁抱他。頭發也融入了蓮池,化為水波。 金色的長龍化為銀發的青年。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淚水滴在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