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jié)
衛(wèi)枕流過去是劍修,現(xiàn)在是魔族。劍修同階無敵,魔族更能吞噬一切。 魔域更是他的領(lǐng)域。他能輕易察覺石無患設下的埋伏,知道他是假意邀戰(zhàn),而真正的殺機在于埋伏的那一道飛劍,上面淬了致命的毒/藥。 他坐在王座上,百無聊賴地想:要不要干脆反抗呢? 只要他想,他就能殺死石無患。這個師弟一路走來,依靠了太多的外物、機緣,實則心境和修為都不穩(wěn)定。 其實他當了這么多年的魔族,也習慣了。就像雪山上這把王座,很高也很冷,從來坐不暖,他原本不習慣,后來也就無所謂了。 殺了石無患,背棄當年和掌門的約定,真正坐實“魔君”的名頭,帶領(lǐng)魔族占領(lǐng)天下…… 他暢想了片刻,嘆了口氣。 還是算了。他想,如果那樣做的話,當年死的那些人是為何而死? 最終,他死在了石無患的劍下。 魔君的性命與魔域的防御相連。如果殺死現(xiàn)任魔君的不是下一任魔君,魔域就會崩潰。 在等待死亡來臨時,他看見了那片天空的崩潰——那片天空,籠罩著魔域的永夜,像被長風追擊的濃云一般倏忽散去。 天光落下,積雪開始融化。 光就是這一點很好。就算視線模糊、意識朦朧,當其降臨之際,人也已然能夠感受到那一線光明。 那是他曾在萬里冰雪中無數(shù)次抬頭仰望的……期待已久的天光。 這是第一世。 第二世開始的時機,是他“叛逃”的那一夜。他睜開眼,四下一片血腥。 逃跑、迷茫、魔族的經(jīng)歷…… 一切都和第一世一模一樣。 從第二世到第九世,每一次他都迎來死亡,每一次卻也都重新睜開眼,而開始的時機總是在他“叛逃”過后,好像是上天都在說,他不值得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如果能夠讓他重新選擇…… 他沒有選擇。 他體內(nèi)的血脈注定他是魔族,注定他與仙道格格不入。 人一旦活得長了,又知道自己最后的結(jié)局,總會慢慢平靜下來,甚至連死亡也不再害怕。 如果死亡也讓人厭煩,那它就不再可怕。他總是期待死亡真正降臨,可死亡卻從不曾真正降臨。 后來他學會了開解自己。在漫長的日子里,他需要回憶來支撐自己;魔域的記憶不怎么樣,北斗仙宗度過的歲月也變得虛偽無聊。 于是他只剩下凡人的時光可以回味。他開始想起來自己作為小少爺?shù)臅r光,想起自己幼時的霸道和頑皮,想起父母的拳拳愛護、諄諄教導,想起路邊的桃花和野果。 也想起自己曾有過一個小小的未婚妻,曾在一座水汽氤氳的小城里度過一段短暫卻溫馨的時光。當時他最大的煩惱是未婚妻太年幼,還羨慕過家里的堂兄娶了一位端莊美麗的淑女——哪里是這個翻墻跑出去玩的小孩子能比的? 他還很認真地琢磨過,為什么那個小姑娘可以緩解他身上的魔氣?說不得她也有什么天賦神通,也是個了不得的修道天才。按理來說,她也該有個光明的前程。 在他修仙后,他也曾回去尋找過她。可他回去得太晚,那一家人也已經(jīng)遭遇不幸,那個小小的姑娘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 他想,她大概是死了。 他總懷疑這是自己給那小姑娘一家?guī)サ牟恍摇K巧倌Ь挠H人都死了,他的未婚妻一家也死了,他的同門和友人死在他手上,最后他還會殺死自己在魔族的親人。 一定要所有和他相關(guān)的人都死了,他才能最后死去。這實在是很能說明他魔族身份的一件事。 他來到這個世上……這件事本身就是別人的不幸。 直到第十次。 直到這一次。 他睜開眼時是一個夜晚,幾乎讓他錯以為自己回到了魔域的永夜之中。然而四周流光溢彩,街上飄著凡人食物的香氣,還有人偷偷看他、興奮地小聲議論,又丟來代表仰慕的鮮果。 他有些茫然。 在最初重生的時候,他曾很希望自己能回到“叛逃”之前。他天真地覺得,那樣就可以避免之后的一切。 但在重復的輪回里,他終于明白……掌門是不會讓那一切發(fā)生的。即便他拒絕了任務,他的魔族身份也會暴露,天下同樣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他仍然只能走向那片戴雪的山脈,登上最高的王座。 那么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在經(jīng)歷了九次之后,回到他剛剛晉升神游境的那一年究竟有什么意義? 殺死今年入門的石無患?沒有石無患,總會有其他人。 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去死一次?他已經(jīng)“死”得很厭煩了。 還是說…… 既然掌門想消滅魔族、讓修仙者取得勝利,他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毀了這個計劃? 如果這一次結(jié)束后還有下一次,那是天下蒼生去死,還是他自己去死,究竟有什么區(qū)別? 他差一點就這么做了。 后來即便他沒有這么做,他也還是小小地搗亂了一下:把和魔族暗中聯(lián)系的溯流光帶回辰極島,試探掌門有什么反應。 但柯流霜也會出現(xiàn)則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這一世,他遇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有的很有分量,有的無足輕重。 但在最初的那個意外面前……所有這些事都不值一提。 他曾在永夜中徘徊,在雪山頂仰頭,等待天光。 這一次他在凡世的燈火中徘徊,百無聊賴、毫無期盼,卻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遇見了真正的天光。 他在永夜中待得太久,和死亡相伴太久,以至于他險些忘了…… 衛(wèi)枕流把自己埋在她懷里。 她比他嬌小,比他溫暖,像一團讓人眷戀的火焰,卻永遠不會灼傷他。 勝寒府是他的洞府,總是光線黯淡、潮濕寒冷。他有時也懶得用法術(shù)驅(qū)散寒冷,因為他早已習慣這一切,也漠視這一切——無論好壞。 他低聲說:“師妹,我終于想起來了。” 她緊緊地抱著他。只從這一個動作里,就能看出她的無措和緊張。她大約很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這樣帶著幾分懊惱地擁抱他。 “你想起來什么了?”她問,有些小心翼翼,又有很多的憐惜和溫柔。 很多年前,他會為了一句平常的、久違的“衛(wèi)師兄”而感到欣慰,因為那已經(jīng)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全部。 現(xiàn)在他卻得到了更多的、更好的、讓他幾乎感到害怕的珍寶。 他不想抬頭,只想這么抱著她。 “我想起來,原來珍惜一個人,進而想要珍惜世間的一切……原來是這樣一種心情。” 她在撫摸他的頭發(fā),掌心也像她的懷抱一樣輕柔溫暖。 “師兄,我跟你保證,”她說得很認真,信誓旦旦,“等我以后成為玄德境,就去把掌門痛揍一頓。” 他愣了半天,一下笑出來。她總是這樣直率,有時顯得不解風情,可那份不加掩飾的真誠和溫柔……卻是他最渴望也最珍視的。 “那還不如我今后找機會……痛揍那人一頓。”他學她的用詞,又笑一聲,而后稍稍抬起頭,輕嗅她頸間的淡香。 “但師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想要一直守在你身邊,直到你不再想見我為止。因為……” 她問:“因為?” 他卻不說話了。不是不想說,而是他忽然覺得有些難為情,說不出口。 她卻好像明白了似地,噗嗤一笑,安慰地摟住他。 “因為在我身邊師兄才會開心嘛,我懂我懂。師兄這么好看,誰會不想見你?反正我不會。”她裝模作樣地來勾他下巴,“來美人,給爺笑一個。” 他笑了笑,傾身吻她。 “……這是最后一次。真的,這是最后一次了!” * 第二天。 謝蘊昭乖乖坐在凳子上,讓師兄給她挽好頭發(fā),而后就拿起太阿劍,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早上的時候,燕微給她傳訊,說有一些事情要告訴她。 燕微是搖光峰真?zhèn)鳎布s在了距離搖光峰不遠的落英河谷附近。 謝蘊昭趕到時,她的好友正在一棵杏花樹下,抱著劍閉目沉思。 何燕微是劍修,曾抱劍兩年以養(yǎng)劍心,后來她劍心既成,仍會時不時抱劍入定。 “燕微,出什么事了?” 好友睜開眼,問:“阿昭,聽說你最近在查兩儀稱的線索?” 這并非什么秘密。謝蘊昭要檢索門內(nèi)資料,留下痕跡也很正常。 她點頭道:“對,燕微有什么線索么?” 她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好友猶豫一下,竟真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何燕微直截了當?shù)卣f,“我兒時曾聽父母言道,九千家珍藏天下,其中一件珍寶就是兩儀稱,但不知道是不是你尋找的那一樣。” “九千家……?”謝蘊昭驚訝了一瞬,“九千家莫非在澹州?” “嫡系確實居住澹州。”燕微看看她神色,放心地笑了笑,“能幫上你就好。” 她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微微嘆氣,說:“近來我要回家一趟。” “回家?對了,你之前不還說想回家看看?”謝蘊昭想起來和好友的談話,有些高興,提議道,“我記得你家在澹州,不若我們同行?” 誰料,燕微搖搖頭:“我家中催得急,說有要緊事,我得趕緊出發(fā)。不過,興許能在家中接待你們。” 謝蘊昭問:“你家里……” “應當沒什么事。”燕微有些不確定地說,“也許是我阿兄成親的事吧,之前他們就說過叫我回去看看……我小時候很黏阿兄呢。” 她想起親人,顯出了幾分快活的神情。 “思齊說和我一起回去。”她囑咐道,“對了,楚楚最近心情不好,我來不及安慰她,還請阿昭多勸勸。” 謝蘊昭不解:“楚楚怎么了?前幾天她還很開心的模樣。” 何燕微苦笑一聲,說:“她表明心意,被拒絕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