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jié)
偶爾會做做夢。 謝蘊昭做了神游境以來的第一個夢。 夢的開頭亂七八糟,場景和人物疊在一起、鬧哄哄地一閃而過,分塞在光怪陸離的情節(jié)中。 到了夢的末尾, 她就回到了小時候。 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也發(fā)生在一個雪落紛紛的天氣里。是在下午的院子里, 家仆掃開了雪,放上碳爐, 烤秋天收獲的栗子。 她被外祖母抱在懷里, 聽栗子殼被烤出細微的“噼啪”聲。 那時候, 借住在她家里的少年郎剛離開不久。她還收到了半枚玉佩,說是定親用的。當時她并不清楚“定親”的含義, 還嫌玉佩掛在身上礙事, 總是試圖把它扯掉。 那一年的泰州下了很大的雪, 院子里銀裝素裹。看著寒意重重,其實在雪化之前都不算多么寒冷。 她聽見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對話。 “……你怎么就答應了呢?” 嗔怪的聲音是外祖母。那一年她才四十出頭, 是保養(yǎng)得宜的貴婦, 總穿半新不舊、十分舒適的棉衣,熱衷于用各式各樣的料子把她裹成一頭小熊。 “我這……衛(wèi)家也挺好的。我瞧衛(wèi)三郎人才也不錯……” 外祖父訕訕的,陪著笑。他比外祖母年長一歲, 兩人是平京城里的青梅竹馬,又一起來了泰州。那一年他也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帥哥,和外祖母恩愛一生,連個通房都沒有。 從平京到泰州, 他們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侶。那時他們一生中最慘的事,是獨生女和女婿死在了外頭, 只留下一個獨女并一封信送了回來。 外祖父母心疼她父母雙亡,寵得要星星不給月亮。 她那么小訂了親, 外祖母氣得和外祖父大吵一架,和好后還是會時不時說他幾句。 外祖母說:“我知道衛(wèi)三郎是個好孩子,可他畢竟比長樂大十歲,身體又……” 外祖父親手剝了個栗子,掰碎了放在她手里。她專心致志地吃栗子,又豎起耳朵聽她當時根本聽不懂的對話。 外祖父沉默了很久,才嘆道:“我何嘗不知道?可長樂雙親不在,外頭總有些閑言碎語說她……唉,若是招贅,可好的誰愿意上門?我思來想去,想著衛(wèi)三郎品貌俱佳、家世相當,雖說有怪病,可偏偏我們長樂能叫他緩解。只這一點,就能保證他絕不會待長樂不好。” 外祖母仍是不情愿:“可差十歲呢。” “十歲罷了。我看他是個溫柔體貼的性子,大一些也會疼人。” “可萬一他早早……” “總歸他答應在玉帶城安置家宅,便是有個萬一,我們也能照顧長樂。” 外祖母就不說話了,只又一聲嘆息,可也有些如釋重負,多了絲歡喜。 她嘴里咬著粉糯的栗子,看看他們,含糊不清地問:“長安哥哥?” 雪色天光中,那神仙眷侶似的親人俱是一怔,笑起來。外祖母還摸了摸她的臉頰,又喂她喝泡了參須的溫水。 外祖父打趣:“你就知道說的是你長安哥哥了?” 她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就繼續(xù)認真問:“他什么時候來呀?” 他們更笑:“長樂想見長安哥哥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她覺得有點委屈:“他上次明明說,要帶我堆雪人。雪下了,他不在,我一個人堆雪人。騙子。” 她這樣委屈,偏偏他們笑得更厲害了。外祖母摟著她,一聲聲地說“囡囡哦,傻囡囡”。 她小時候很有點執(zhí)拗:“長安哥哥什么時候來?” 他們兩人對視一眼,又笑了。 “等雪化了,開春了,長安哥哥就來。雖然不能堆雪人,也許你們可以踏青、放風箏。” 外祖父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愉快地說:“總歸他是離不開你嘍。” “你呀!”外祖母伸手拍了他一下,嗔道,“和孩子說些什么呢!” 外祖父笑個不停,又說:“我想著,既然三郎肯來玉帶城,我們也能多留長樂幾年。等她過來十八再讓他們成親,怎么樣?” “啊,十八……那時候衛(wèi)三郎都二十八了?”外祖母先是一喜,接著又猶豫,“萬一他不高興長樂……” 外祖父哼哼兩聲,倒是先不高興上了:“他有什么好不高興的?人是他求娶的,承諾是他作的,有求于人的是他,我肯答應把長樂許他,就是便宜他了!” “好了好了,你還急上了。” 外祖母忍著笑,安撫他幾句。 “長樂。” 她抬起頭:“嗯!” 他們明明已經商定好了,卻又要來逗她:“你想什么時候搬出去啊?” “搬出去?”她問,“為什么要搬出去?” “將來總有一天,你要搬出去,離開外祖父和外祖母,和長安哥哥一直在一起。” 她捧著幾顆栗子,愣愣的。 過了會兒,她扔了栗子,放聲大哭。 “我不搬出去,我不離開外祖父和外祖母,我不要長安哥哥了,嗚哇啊啊啊啊……” 慌得一院子的人都圍攏過來,竭力安撫她。烤栗子的炭火都滅了,也沒有人注意。 只有香甜的栗子氣息彌漫在微涼的空氣中,將滿院清冷雪意化為人間團圓的濃郁滋味。 …… “……啊,成親!” 謝蘊昭猛地坐起來。 “啊……啊?成什么親?” 旁邊同樣睡得迷迷糊糊的陳楚楚也“蹭”地彈起來,茫然地四處張望。 后山的陽光穿過枯黃的枝葉,照在兩人的臉上。 石桌邊,謝蘊昭和陳楚楚相對而坐,四周是寂靜清幽的山林。 九座挺拔的山峰沿著辰極島四周佇立,中間被圍起來的廣闊之地都是后山的范圍。 “……做夢了。”陳楚楚揉著眼睛,打了個呵欠,又打一個,“阿昭,你剛剛是說夢話把?” “是吧……夢到好久之前的事。那真的發(fā)生過嗎?”謝蘊昭揪著頭發(fā),呆呆地盯著上面的樹葉,“應該是真的發(fā)生過……吧?” 陳楚楚又打了個呵欠。這個呵欠比剛才兩個都大。 眾多友人里,她是唯一一個會陪謝蘊昭睡覺的人。她管這叫勞逸結合,并振振有詞地認為自己就是必須休息才能繼續(xù)修煉下去的類型。 今天兩人相約來后山,主要目的是為了采蘑菇。 因為謝蘊昭打算今晚吃火鍋,請了很多人,大家都被分配了食材收集任務。 兩人在后山磨磨蹭蹭,玩玩鬧鬧,采了大半籃子的蘑菇,又摘了些野果,最后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原來阿昭睡著也會說夢話……等等,夢話?成親?!” 陳楚楚放下手,理智漸漸回籠,眼睛慢慢發(fā)亮。她有些興奮地拍桌而起:“你是不是要和衛(wèi)師叔成親了!” 她的興奮驚飛了幾只麻雀——這些靈鳥原本是打算偷偷啄食籃子里的野果的。 謝蘊昭被帶動思緒,回憶起了夢境,還有之前的一些事。 “啊?這個……怎么說。之前本來是打算成親的……” “之前?打算?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陳楚楚更跳了起來,清秀可愛的小圓臉寫滿了八卦的興奮。 “就是……” …… 就是在平京城的事件結束后不久發(fā)生的。 去年在水月秘境時,謝蘊昭曾和師兄約定,待他們回家祭拜了親人,就會按凡人的禮節(jié)成親。 平京紅月之變后,謝蘊昭當了三個月的凡人。她沒有急著回辰極島,而是和師兄先后去了交州、泰州。 交州固章郡白城是衛(wèi)家的勢力范圍。師兄出自嫡枝三房,親人早在十五年前就遭遇意外,慘死在妖獸襲擊中。 他們回到白城時,衛(wèi)家早已沒了三房的生活痕跡。田地房產都盡數(shù)給了別人,私產也被族中收了起來。但主事的族長是個明事理的人,一見師兄回來,立即表態(tài)說要把當年三房的東西還給他。 沒有爭奪家產的戲碼,更沒有欺軟怕硬的橋段。 沒有波瀾,反而更讓人有些悵然。仿佛這代表著死去的人徹底死去了,也并不會在世上引起更多的在意,無論好與壞。 只有祠堂中的靈位映在燭火里,陰森森的,又無端凄涼。 祭拜比想象中更平淡。無非是按老一輩的規(guī)矩,上香、叩拜、供奉祭品。有人會面向牌位絮絮地說些心里話,但他們這些修士一眼就能看出有沒有靈魂徘徊,自然也無話可說。 滿堂牌匾,無一魂靈,惆悵更與何人說? 離開衛(wèi)家后,他們經過某處亭子。亭邊有一棵桃樹,看著很有年頭,枝葉都沉甸甸的。只在那時,師兄忽然指著桃樹說:“我小時候從上面摔下來過。” 謝蘊昭不禁仔細去看桃樹,有些驚訝和不信:“你?你小時候看著可穩(wěn)重了,還會爬樹?” 他微笑道:“可不止你會爬樹,我小時候也是頑皮的。當時是夏天,我偷溜出門玩,看了桃子眼饞,就想去摘,不覺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不留神摔了下來。還沒落地,就被人撲過來接住了。原來是我父親不放心我,一路偷偷跟著。最后,我沒摔傷,他倒是身上青了一大塊……” 他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兀自怔怔起來。 謝蘊昭便想起來,他小時候也是很得家中寵溺的。因為生來就有怪病,家里都生怕他有個萬一,什么都順著他的意。他好像說過,他小時候很當過一段時間的小霸王,發(fā)病時疼痛太過,脾氣也壞。他家里一邊哄著,還要耐心教導他,不準他為了自己高興而去傷害別人。 他只是沉默,卻無端顯得更難過。 謝蘊昭輕輕握他的手:“你家里……真是意外么?” 她自己家中的慘事,便是被偽裝成意外的人禍。 師兄卻搖搖頭,很篤定也很平靜:“不是,我查過很多次。那的確是意外。” “當初為禍的妖獸群,我早已斬除。但后來又想,我殺死的妖獸一定是當初殺死我的親人的那些么?說不好。” “師妹……不是所有意外和痛苦,都能找到仇恨作為歸宿。更多時候,意外就是意外,找不到誰去說理。” 難以想象,他在講述這些令人難過的話語時,竟然是微微笑著的。 一個人如果不論高興或難過,憤怒或沮喪,都一直這樣輕輕地笑著,那只能說明…… 他對自己的內心十分漠然。 交州過后,他們又去了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