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今天是錢恒一家死去的第三天。引魂香的味道只能停留七日,我們還剩四天時間。”王離語氣平平,“你真的能進入上西京探查嗎?” “什么意思?如果是我一個人,當然可以。”謝蘊昭跳起來,“還不是你的衣服拖到了地上。明天你別穿這種華而不實的衣服,礙事得很哩!” 王離下巴微昂:“錯。如果你的武藝足夠高明,就不會被任何人干擾。” “還成我的錯哩?”謝蘊昭覺得這人簡直神邏輯,冷笑一聲,“明天你別跟著,我自己去。” “不行。” “為什么?” “我能聞到引魂香。” “我也能。” “不如我。” “引魂香是我先發現的,記得嗎?” “那是因為我在辨別四周其他氣味。有時過于敏銳反而會呈現出遲滯的狀態,但只要有目標,我就不會錯過。” “說說話誰都會哩。明晚我一個人去,你待著。” 王離面無表情地說:“那我就喊人,誰都別想去。” “要是你能拿錢恒他們的冤死做賭注,你喊就是哩。” 謝蘊昭大大翻個白眼,翻了墻,一溜煙跑了。 王離“目送”著她的身影。他一手搭著石桌,寬大的衣袖和散落的長發隨著夜風飄動。 石燈籠的光芒朦朧地亮起,照出一道人影。 王玄從陰影中走出,也看了一眼“許云留”的院落方向。他面上閃過一絲擔憂。 “九郎。” 王離沒有回頭,只說:“查查上西京。” “是。”王玄低頭應了,卻忍不住疑惑,“九郎想徹查,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 何必找一個來歷不明、很可能是外來修士的人?王玄感到深刻的不解。 很少有人知道,名滿平京、國士無雙的謝九郎,十分討厭別人的觸碰。就連他的血脈至親,也很少能接觸他。 可就那么一個其貌不揚的許云留,九郎卻主動要求他背著自己到處走。 遠處吹來的風中,還散著追捕賊人的呼喝聲。這聲音反而襯得晴雪苑這一處小小的院落越發靜謐。 謝九站起身,撣了撣衣袖,步伐平穩地朝屋中走去。 他淡淡道:“我需要有一個人追查凡人被害的事。若他真是仙門修士,那再好不過。若不是……我也自有打算。” “可,”王玄遲疑,“可蝴蝶玉簡……” 謝九停下步伐,側過頭。 “我說過,棋局早已擺好。” * 第二天是個陰天。 早上一推窗,抬眼就見天空陰云低垂。厚重的灰云堆積在平京的上空,似乎隨時會降下一場大雨。風在街道上呼嘯,枝葉抖如篩糠,行人也紛紛取出了剛才收好的厚衣,將自己緊緊裹上。 富貴有區別,天氣冷暖卻沒有區別。 上京區同樣刮起了冷風。 上東京北邊,靠近皇城的一大片宅院屬于沈家。雖然不比王謝歷史久長,沈家卻同樣是一等一的清貴。 當今皇后便出自沈家。盡管當今世道皇權不彰、世家坐大,但世家對天下的控制力正是通過在廟堂上的影響力而實現的。 尤其……沈家除了沈皇后,還出了一個龍象寺行走沈佛心。 雖說沈佛心身處世外,無心紅塵,但他每十年都會回京一次。他出身嫡枝,沈氏全族以之為傲。平京城內每每提到世家第一人謝九郎,緊接著必然會感嘆一句:若非沈佛心超然物外,世家第一人的名頭還有的瞧。 除修佛的沈佛心外,嫡枝現今又出了個能修道的沈越,榮膺蒼梧書院第一人。誰不稱贊一句“沈氏枝繁葉茂、根深樹大,必能再享千年榮光”? 現如今,隨著洛園花會的日日接近,沈佛心回京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沈家已開始打掃庭院,翻修屋頂院墻。 有人為家族能人輩出而感到自豪和歡喜,卻也有人不忿他人的出眾,心想“為何出眾的不是我”而感到深深的嫉妒。 比如沈鈺。 沈鈺是沈越的親弟弟,一母同胞,相差不到四歲,都是嫡枝第五房的后輩。沈越原本名為“鉞”,但他十一歲測出靈根時,有人起卦算命,說他命犯刀兵,不宜用“鉞”字。 沈家的長輩才改了個“越”,勉勵他超越同輩,力爭上游。 沈鈺蹲在走廊上,百無聊賴地灑下一把魚食,看錦鯉爭搶如涌泉。他酸溜溜地想:現在看來,沈越倒真是力爭上游了,搞不好今后還要成為謝九郎第二! 可作為沈越的親弟弟,他怎么就什么都沒有呢? 要說起來,明明沈越也…… 他憤憤起來,一把將剩余的魚食全都投進水中。 正好沈父及幕僚談完了事,從長廊拐角走來。一看幼子又在無所事事,沈父便心頭火起,厲聲叱道:“沈鈺!” 沈鈺反應極快,“嗖”一下跳起來,頭也不回就往另一頭跑。 沈父更怒:“你去哪兒?!” 沈鈺大聲說:“我去找阿留,我同他約好了的!” 王留是王氏嫡枝六房的孩子,王大人更是沈父的頂頭上司。沈父一噎,只得悻悻看著小破孩子跑遠,心痛地嘆道:“卻是被他母親養成了個紈绔!” 沈鈺才不管紈绔不紈绔。 他今年十四歲,與王留一般大。兩人從小臭味相投,沒少干過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的事。 他今天其實沒和王留有約,只是為了逃避沈父的責罰才一溜煙跑了。不過以往他也常常不告登門,去找王留玩耍。 是以,沈鈺便興沖沖地叫了牛車,借著自家姑母的便利,借了皇城的道,徑直去了上西京。宮墻上有人遠遠望見沈家的馬車經過,同人確認過后,便私下暗嘆:“區區世家幼子出行,便敢借道皇城,陛下天威何在?” 旁人無言以對,不敢回話,只得深深低頭。 不提寂寂皇城中的私語,沈鈺一路暢行,不久后便來到了上西京。 王氏六房的人也早就熟悉了沈鈺及其下仆,見他到訪,忙殷勤地開了門引他進去。 沈鈺興致勃勃地問:“阿留在哪兒?聽說他把自己關起來硬要修道,現在出來了么?” 王氏家仆賠笑道:“出來了,只少爺還心情不佳,若能見到鈺少爺,想來會十分高興。” 說得沈鈺更是得意,腳步不停,不一會兒就到了王留的住所。 一進院門,卻見一個貌美婦人面色焦急、眼睛微紅,更時不時揩一下眼角。她盯著緊閉的房門,想去敲門,卻又猶豫不決。 “六伯母?”沈鈺連忙施禮,裝得一臉乖巧,“我來尋阿留。您這是怎么……” “阿鈺來了?好孩子,來得正好。”王六夫人妙目一亮,招手道,“阿留將自己關在房門里,似是身上不大舒服,卻又……又不肯看大夫。你們向來交好,能不能去看看阿留?” 沈鈺一愣:王留雖然和他一樣是個紈绔,但和母親王六夫人向來親近,怎么會關著門不讓進?要是被那位嚴厲的王大人知道了,還不得拿鞭子抽他? “六伯母別急,我去看看。” 沈鈺跨上臺階,伸手拍門:“阿留,是我!” 他拍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略略打開一條縫。屋中沒有亮燈,還拉了厚厚的簾子,幽暗不似白日。屋外本就陰云濃重,冷風一吹,沈鈺只覺眼前鬼氣森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張冷肅的、平凡的面容審視著他。 這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年輕男子。沈鈺知道,這是王留的妖仆。 他心中有些近似于嫉妒的羨慕:妖仆數量稀少,向來是家中著力培養的嫡枝才能分得一個。他自己都沒有。王留分明和他資質仿佛,卻因為王六夫人寵愛,想方設法給他尋了一個妖仆。 妖仆都是修士,更有特殊的神通。沈鈺吶吶道:“我找阿留。” 妖仆又盯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側身讓開。 沈鈺從門縫里擠進去。立時,房門就在他背后合上了。 不知道為什么,屋中有一股別樣的森冷氣息,還伴隨著一陣濃郁的香味。沈鈺打了個噴嚏,隱約見到兩邊桌上都擺了香爐,上面冒著裊裊白煙。 香是上好的檀香,熏得整個屋子都是昏昏然的氣息,仿佛這里是什么香火旺盛的寺廟古剎。 “阿留,你點這么濃的香做什么?” 沈鈺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不經意想:就是有什么別的味道,肯定也蓋住了。 屋子正中央擺了個蒲團,上頭坐著王留。他身穿道袍,抱著拂塵,整個人緊緊蜷縮成一團,不時還痙攣似地抖動幾下。 “阿留?”沈鈺遲疑道,“你這是病了?趕快看大夫的好。” 蜷縮的人影微微抬起頭。那一瞬間,沈鈺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張透明的、在無聲嘶吼的痛苦的面容,但他再定睛看去,卻發現分明什么都沒有。 細小的冷汗頃刻覆在他脊背上。 “阿留,你不會……”從哪兒招惹了什么孤魂野鬼,被附身了? 沈鈺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阿鈺,”人影開口,“你之前說過……你兄長沈越,小時候沒有靈根,是不是?” 雖然聲音沙啞,但那的確是王留的聲音。 沈鈺嚇了一跳,趕緊“噓”一聲,懊惱道:“我家里不讓說的,阿留你莫往外傳!” 王留微微點頭,啞著嗓子道:“具體怎么回事,你再同我說一遍。” 沈鈺一陣遲疑,卻還是老老實實對好友說:“我家自從出了小叔叔——就是沈佛心——以后,一直想著能不能再出幾個修士。所以我家的孩子滿了七歲就會測驗靈根,說七歲看老之類……我記事早,阿兄測靈根時我已經三歲,偷跑去看。我記得那時候,測靈根的仙長確實說過,阿兄是沒有靈根的凡人。唉,其實想想,小時候我和阿兄也很要好……” 他站在一片陰森中,竟然開始不合時宜地出神,莫名懷念起幼時的兄弟情深起來。 蜷縮著的王留緩緩點頭。 “果然如此。那就好……” “阿留……?”沈鈺醒過神。他盯著好友,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莫名感到好友的目光里有一種詭異的狂熱和興奮。 “阿鈺,你先回去,改日……改日我們再聚。”王留像是在忍痛,聲音微微顫抖。 “等不久后,我也是……我也會是——厲害的大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