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謝蘊昭卻不給他反應時間,連珠炮似地回過去:“你怎么當差的?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知道,你還敢來開門?廷尉老爺邀我家主人前來,如此重要的事,你這般怠慢該當何罪?” 小廝被她一通話說暈了:“這,這我真沒……” “你不知道就去換個知道的人來!”謝蘊昭虎著臉,不耐煩地把文書往前一遞,“交州趙家來訪,拜帖與信物皆在,你去交給廷尉老爺,再來與我主人請罪!” 小廝暈暈乎乎地接了文書,還小心道了一聲“得罪”,輕手輕腳關了門,馬不停蹄地找人往后院傳話去了。 謝蘊昭背著手,溜達著下了臺階,對目瞪口呆的主仆三人露齒一笑:“好了,等著就行哩。” “云留你……” “好厲害!”冬槿輕輕鼓掌,雙目閃亮,“我也學會了哩!” “冬槿,你的口音……” “哎呀!” 廷尉府外,一行人靜靜等候。 廷尉府內,小廝帶著信件文書,透過一層層的仆從,最后由衛老爺的貼身仆從拿在手里。這位第一得力的家仆拆開拜帖,看了幾眼,忽然臉色大變,匆匆忙忙往書房而去。 到了書房外,他卻被人攔在了門口。 “我有要事要見老爺。” “老爺正與謝三爺商議要是,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 仆從無奈。 他是衛家世仆,對衛老爺忠心耿耿,自然知道衛家許多事宜。比如說,衛老爺能擢升九卿、在平京中樞站穩腳跟,背后全靠謝家支持。 謝三爺是謝家嫡系干將,怠慢不得。可問題是,六少爺的親事……夫人近年來總想著讓六少爺娶謝家嫡次女,現在門外卻尋來了…… “和叔,您在這兒做什么?” 仆從回頭一看,見一個青衣襦裙的清秀女子行來,正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素錦。 和叔心中一遲疑,轉念想此事本也該讓夫人知曉,便低聲和素錦說了來龍去脈。 素錦面色一變,要來拜帖一看,心中開始亂跳。她深吸口氣,道一句“此事不小”,就拿了信件拜帖,急急往后院尋去。 如一顆石子投入水中,平靜的衛府泛出層層漣漪。這靜悄悄的變化最終會演變為何等模樣,現下的眾人暫時都不知曉。 對于門口等待的幾人而言,只是片刻過后,偏門重新打開了。 陌生的丫鬟對他們微微一禮,請他們進府去。 衛府由三座三進院落組合而成,其間以曲折回廊相連。一路行去,仆從秩序井然,四下安靜無聲,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引路的丫鬟也不說話。 這一路沉默下來,趙家主仆的氣勢不由越來越弱,到最后來到后院中時,連趙冰嬋都有了幾分不安。 “請。” 丫鬟吐出這一個字,其余人竟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繞過屏風,堂中主位竟已經有人端坐。 一名柳眉杏眼的美貌女子站起來,茜紅石榴裙折射流麗光彩,云鬢高高、花鈿細細,正襯她容顏嬌麗。 “可算來了。”她上前幾步,溫柔而關切地注視著趙冰嬋,“這便是交州趙家嫡女?真是好風采。” 她太年輕,不可能是衛夫人。 一旁隨侍的粉裙丫鬟適時道:“這是五夫人。” 衛六郎是廷尉嫡子,他前頭還有個庶兄,就是衛五郎。五夫人,當然是衛五郎之妻。 讓庶嫂出面?趙冰嬋心中微沉。 “見過五夫人。”她平平一禮后,站立不動,“我有要事同衛伯父相商……” “好孩子,你受苦了。趙老爺并夫人的事,令母親十分傷心,一時臥床不起。”五夫人柔柔地打斷她,“母親吩咐,她待冰嬋如半個親女。傷心往事從此不提,衛府已備厚禮,不日便會護送冰嬋返鄉,叫冰嬋安心為父母守孝,不必擔心其他。” “你……你們怎么這樣!”冬槿氣急,忍不住大聲反駁,“我們女郎明明同衛六郎……” 五夫人面色一變,斥道:“慎言!主人說話,哪有婢子插嘴的份,若是在衛府,定當掌嘴訓誡,不叫出去丟了衛府的人!” 這一番指桑罵槐,聽得冬槿滿面通紅、眼中含淚,想叫一聲“女郎”,又不敢叫。 趙冰嬋卻很鎮定。她被自家族人趕出去,什么怪話沒聽過?冬槿從前是偏院的小丫頭,沒受過重用,卻得管事寵愛,才養成無憂無慮的性格。 她對冬槿使了個眼色,淡淡道:“五夫人誤會了,衛夫人也誤會了,我是來……” 五夫人卻不想讓她說話:“冰嬋車馬勞頓,不如先去休息。平京居,大不易。不若由我出面,幫冰嬋尋一處落腳小院?” 趙冰嬋都快氣笑了。她算明白了,衛家何止是想退婚,他們根本是連個退婚的名聲都不想要,巴不得她別在平京礙眼,滾得越遠越好! 就算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都會裝模作樣留人住一晚吧?何況是正式訂過親的姻親!衛夫人不出面,叫個庶子夫人來陰陽怪氣,還連話都不讓人說完,這是眼看趙家父母不在,欺負她孤女呢! 她還沒說話。 五夫人也還掛著笑。 堂中其余人也都在笑,標準的、有禮的、客氣的笑;也許在這府中的其他地方,其他人也是這么一臉微笑,卻說著見不得人的話。 這時…… 啪、啪、啪。 “哎喲,你們城里人說話可真好聽哩,跟唱歌一樣,就是說來說去,我都聽不懂哩。” 衛府眾人的眼睛,一下盯準了一個人。 五夫人打量幾眼來人的裝扮,彎彎的嘴唇笑出一點不屑:“冰嬋,我且托個大,好叫你知曉,這仆從的言行就是主人家的臉面……” 謝蘊昭還懶懶地拍著手,笑瞇瞇地說:“錯了,我不是趙家的仆從哩。我只是個鄉下人,學不來你們那套陰陽怪氣嘰嘰歪歪哩。” 五夫人挑起柳眉,退后一步,以袖掩面,驚訝道:“鄉下庶民?呀,趙家可真是……” “趙家女郎和你們衛家六郎是未婚夫妻,你們是不是想……” “小安!”五夫人尖叫一聲,“好好教訓這胡說八道的庶民!” “是!” 四名魁梧部曲踏進來。 在冬槿的驚呼中,一人去奪冬槿的包裹,兩人去攔人高馬大的趙勇。 還有一人,則氣勢洶洶往那面色焦黃的鄉下人抓去。 衛府——衛夫人,還真是打著強搶婚書的主意。 五夫人是受命而來:她得了衛夫人吩咐,決不能承認有這么一門姻親。趙家只一個孤女,婚書被奪、沒了憑證,想來也不會嚷嚷著到處破壞趙家聲名。就算嚷嚷,衛家也有辦法叫她閉嘴。 這是平京,是豪族云集的平京。誰會相信一個無憑無據的孤女的話?到時候再送她幾百兩銀子,把她送回交州,也算盡夠了相交一場的情分。 衛夫人想得很好。 五夫人想得也很好。 衛府的仆從們想得同樣很好。幾個鄉下人,怎么打得過訓練有素的衛氏部曲? 正是最好的下馬威材料。 ……在一切發生前,他們的的確確是這么想的。 啪。啪。啪。啪。 砰。砰。砰。砰。 首先是巴掌聲。 接著是倒地聲。 四個彪形大漢被打得在原地轉一圈,最后一個接一個地頹然倒地、昏迷不醒,這么大動作……難免發出些聲音。 廳中鴉雀無聲。 片刻后,五夫人驚慌后退,尖叫:“來人!來人!殺人了——殺人了!!” 又一隊大漢涌入。 砰。砰。砰。 來一個,倒一個。 “你們不要這么激動哩,大家有話好好說哩。” 謝蘊昭掄著一把雕花木椅,守在門口,挨著把涌進來的部曲砸暈,臉上還是那么笑瞇瞇的。 這笑臉落在五夫人等人眼中,卻好像惡鬼索命的笑臉。 他們戰戰兢兢地看著那一排倒地大漢,再戰戰兢兢去看那個高瘦的年輕人,一時恍惚:好好說……是這么好好說的嗎? 鄉下人笑容燦爛,腔調淳樸:“給句話,你們是退婚還是不退婚哩?” 貌美的年輕夫人顫抖著,死死抓著丫鬟的手臂,勉強維持著鎮定:“什么退婚,我們六郎從未……” “要是你們不認,我就拿著婚書天天在平京城里展覽,再把婚書抄個幾百份,在平京城里到處散發,罵你們衛府言而無信卑鄙小人,重利輕義名聲掃地。” 謝蘊昭把椅子往地上一放,自個兒往上面一蹲,單手撐著臉,笑得和善極了。 “到時候我看誰還敢跟你們結親哩,指不定衛老爺的官都要丟了哩。” “你,你們不敢……”五夫人一想那場景會多熱鬧,簡直眼前發暈、倒抽一口冷氣。 “你們不敢。” 一陣雅致香風,一行環佩琳瑯。 衣著華貴、鳳目含威的貴婦人,攜著丫鬟,從后院緩步而來。 只是看見前面橫七豎八的黑壓壓一片人時……一行人也失語了片刻。 衛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五夫人,目光探向趙冰嬋:“冰嬋,想想趙氏名聲,想想你去世的父母的名聲。” 她的聲音圓潤,語氣和緩。然而這話語里卻有一種冰冷的情緒,能將人的最后一絲期望澆滅乃至凍結。 又是安靜。 趙冰嬋垂頭不語。 衛夫人只看著她。從頭到尾,她都不看其他人。那目不斜視的姿態,無聲地宣告了一個世家貴婦的傲慢與矜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