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直到水鏡畫面消失,他才退后一步,低頭恭聲答道:“師妹頑劣,難修忘情大道,恐會辜負師叔期望。” 掌門瞥他一眼:“是嗎?” 他忽地冷哼一聲。這個細細的聲音如驚雷在上空炸響,人人都微微一抖,頃刻汗如雨下。 “一個個地,都像我會吃了阿昭一樣。” 不敢…… 掌門言重了…… 還有人試圖對衛枕流使眼色,想讓他順著掌門心意說些話。后者卻鐵了心,只以微笑示人。 “……好吧,隨便你們。”掌門懶得聽他們說,打個呵欠,“就讓她去和馮延康那老頭兒種地去吧。” 清風再次吹過。 那道身披鶴氅的身影也如風消失。 衛枕流站在原地,略有出神地看著天際。他站了很久,也就看了很久、想了很久。 沒人打擾他。此時此刻,也沒人敢打擾他。事實上,人們甚至很難想象……竟有人敢反駁掌門說的話。 也許,畢竟,衛師弟是后山的…… 一片詭異的沉默中,陰風洞中的弟子們陸續被白鶴送了出來。最先回到山頂的,自然是剛才鏡中囂張大笑的女修。 “師兄!” 有人跳下白鶴,歡快地朝衛枕流跑過去。 “我拿了第一名——第一名!還用你教我的飛劍術把陷阱全部掛在了上面!”她洋洋得意,又轉去看蔣青蘿,手一伸,“蔣師姐,三萬靈石不打折,多謝厚愛!” 飛劍術是那么用的嗎——人人都這么想,人人都沒說。 唯有蔣青蘿轉眼就忘了剛才掌門帶來的壓迫感,當即氣得一蹦三尺高:“你算計我師妹,還敢找我要靈石!” “那可不。”謝蘊昭振振有詞,“我為了穩妥起見,還特意包攬了前三名呢!為了蔣師姐的三萬靈石,我是多么努力啊!” “你你你……!”蔣青蘿憋屈的樣子,竟然和剛才鏡中的三人小隊有幾分神似。 有人一聲嗤笑。 這個耳熟的聲音悄然吸引力全場的注意力。 始終出神的白衣青年終于回過頭。午后的風溫柔地吹著他的衣衫,也令他眼里的雪色、涼夜、幽寂……全都與陽光融為一體。他的笑容好似沒有改變,卻又分明因為帶了溫度而變得異常溫柔。 “蔣師姐。”他說。只這三個字,別的都不說了。 威風堂堂的搖光真傳僵了幾秒鐘,忽而怒氣沖沖地丟出一塊瑪瑙色的玉牌:“接著!憑這信物,自去搖光峰領三萬靈石吧!” 轉身登上月牙形的飛行器,沖天而去。 謝蘊昭接住玉牌,大喊:“謝了啊——蔣師姐——!” 她說完,再去往四周一看,察覺諸多目光,便往師兄那兒再靠近一些,壓低聲音問:“怎么,你心情不好?” 衛枕流笑容微微一滯,接著卻變得更溫柔起來:“無事。” 謝蘊昭還想追問,卻被他抬手輕輕摁了摁頭頂。她抬起目光,卻只看到他眼中那片看不清的迷霧;那道額心紅痕好似白玉滴血,恍惚竟令那分溫柔的笑意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這一點感傷之意好似春水漣漪,轉眼無痕。再仔細看去,他分明還是那個溫潤如玉、驕傲內藏的劍修。 “師妹,轉身。”他柔聲道,“看你,頭發都亂了。站著別動,我替你重新綰好。” * 學年大比的最終結果沒有馬上頒布,而是經過了整整一周的討論。 每五年一次的學年大比,似乎還從沒出過這樣的結果。 一隊包攬所有任務目標這樣的事…… 啟明學堂的師長們從藏書閣里抱出了厚厚的檔案,一屆屆地往前查資料,期望能找到類似的事跡。最后,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們給找著了。 大約九百年前,北斗仙宗里同樣有一名不動境的弟子,帶頭橫掃當年的大比。根據檔案記載,那名弟子的靈根只比天靈根差一點,同樣喜歡招貓逗狗、到處惹事,性格上同樣張揚、霸道、半分都不給別人留,嘴巴還特別毒。 老師扒著記錄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找著了那個九百年前的小霸王的名字—— “王伯章……”老師喃喃自語,“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旁邊優哉游哉喝茶的山長,突然一口熱茶嗆在了喉嚨里。 “咳咳咳……誰?!” “王、王伯章啊。” 一眾師長大眼瞪小眼,好半天。 山長顫巍巍說:“那是……掌門的名字啊!” 其他人:“啊?” 然后:“啊!” 于是人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風來山頂,掌門對謝蘊昭如此青眼有加!九百年前的闖禍頭子碰上九百年后的闖禍頭子,那能不親切嗎! 半天后,學年大比的最終結果被人心急火燎地宣布出。 “呃,那么,這次學年大比的結果已經確認,獲得第一名的小隊是謝蘊昭小隊,組員有佘小川、石無患。第二名……同上。第三名……也同上。” 山長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在將胡須揪斷好幾根之后,他表面已經恢復了淡然,還能笑呵呵地將前三名的獎品全部頒發給同一組人。 第一名的獎勵是進入寶庫任意挑選一樣師門珍藏,第二名的獎勵是一人一件上品靈器,第三名是一人一瓶蘊靈靈丹。 豐厚的獎勵都給了同樣三個人……雖然很羨慕,但眾人出來后都看了水鏡錄像,不得不承認謝蘊昭是靠實力過關,佘小川也起了無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最后石無患的那段分析也讓人刮目相看。 只有何燕微三人,原本覺得謝某人已經很無恥,現在才發現石某人更無恥。 三人心中那股憤憤不平的情緒已經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沉低落,還有強打精神的反思。 比賽結果公布后,三人聚在一起,彼此看著對方臉上的失落表情。看了半天,陳楚楚卻“噗嗤”一聲笑了。 “我第一次見到燕微也會失落。”她揉了揉眼睛,臉上卻是笑著的,“其實……看了全過程錄像后,我覺得我們輸給阿昭并不冤枉。如果按照石無患的主意來,我們是不是會更受打擊呢?” 顧思齊卻說:“如果按石無患的主意來,我們不一定會上當。” “那可不一定吧……”陳楚楚眨眨眼,卻沒說完。三人一起長大,現在雖然感情融洽,兒時卻也有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對彼此的性格都有深層的了解。比方說,陳楚楚很肯定,石無患預判的何燕微的反應,是正確的。 顧思齊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總是維護燕微,愿意將她假設為勝利的那一方罷了。 倒是何燕微自己搖搖頭,鄭重道:“輸便是輸了。這次失敗,與其說是我們實力不足,不若說是我們經驗不夠、心性有缺。在第五層,是我們貿然上當,而在最后一層,則是貪心不足、警惕不夠,又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如果我當時能更謹慎,仔細檢查整個風xue,未必發現不了謝師妹布置的陷阱。” 她既然發話,另兩人就都點點頭。三人之中,漸漸也形成了何燕微為主導的局面。 她懷中依舊抱著那柄從不出鞘的劍,柔軟的發絲輕輕拂在精致的臉上,為她嚴肅的神情增添了一絲柔和。 她抿抿唇,繼續道:“而且,我有一個猜測……謝師妹的舉措,既可以說是埋伏,也可以說是對我們的教導。” “啊?” “為什么?” 何燕微分析道:“當時謝師妹只在純陰風xue布置了陷阱,是不是?“ 兩人齊齊點頭。 “如果我當時肯聽從思齊的建議,最后我們應當是第二名,是不是?” 再點頭。 “所以,你們還沒想通嗎?” 陳楚楚一臉茫然地搖頭,顧思齊則是漸漸若有所思。他說:“我有些明白了。” 陳楚楚驚訝:“你明白什么了?” 何燕微看著她,微微嘆了口氣:“楚楚,你啊……遇事還是要再多想一想才好。你看,我們如果能控制自己的貪欲,放棄純陰罡風,就可以取得第二名;即便不放棄,能做到全程警惕,也未必沒有取勝的可能。憑謝師妹的實力,她何必使用陷阱?直接從背后偷襲我們,不也一樣?” 顧思齊也露出微笑,接話道:“不錯,偏偏謝師叔使用的陷阱還是從其他同門那里搜羅來的,足見她一開始沒有想使用陰謀詭計的心思。” 陳楚楚不由問:“那阿昭為什么又用了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顧思齊輕輕一笑,在看見心上人輕輕點頭后,更加自信道,“你也從錄像中看到了,謝師叔他們始終落在我們后面,也已經分析出來,我們在第五層中了計,對不對?” 陳楚楚老老實實點頭:“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想說什么。” 顧思齊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好好想想。謝師叔本來沒打算用計,后來卻用了;她本來可以偷襲,卻偏偏要讓我們自己踏入陷阱。你當她的計謀多么高級么?其實非常粗陋啊,粗陋到了只要我們直接出去,就不會上當的地步。那她為什么還要費心布置這樣一個陷阱?” 何燕微接著道:“自然就是為了提醒我們,身為修士,日后外出時切忌高估自己、貪心冒進。謝師妹……用心良苦。” 顧思齊也感嘆:“謝師叔竟然是這樣的用心,卻還不明說,如果不是燕微提醒,我們險些誤會了她的為人!古人云,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謝師叔行善而不聲張,只盼我們從實際經歷中牢記這一課,這就是……圣人之心啊!”* 這兩人相視一笑,竟是有了前十幾年從未有過的默契之感。 唯有陳楚楚依舊滿臉迷茫:“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想多了啊……” “楚楚,謝師妹都做得這樣明顯了,只因為她不說,我們便不領情么?”何燕微神色一肅,“既然我們已經明白了,這就去向謝師妹道謝吧。” 顧思齊贊同:“燕微說得是。” 陳楚楚有些被說服了:“噢……那就走吧。” 三人就去尋找謝蘊昭去了。不多會兒,就在放了《啟明規訓》石碑前的院子里找到了她。她正在書法走廊里,和另兩名隊友有說有笑。 “三萬靈石,發了發了。我兩萬,你們各自五千如何?” “不行不行,能拿第一名都是謝師叔的功勞,我不可以要的。” “謝蘊昭,靈石你自己拿著吧。前三名的獎勵都歸我們了,也不缺靈石。” “拿著拿著。合作得來的東西,獨占就太沒意思啦。” 何燕微等了等,見他們三人爭執不下,只能出聲:“謝師妹。” 走廊中的聲音一停。 “燕微……還有楚楚和思齊。”謝蘊昭回頭見了被自己在最后一層淘汰的三人,頓時警惕起來,“請客吃飯可以,分賬的不要!” 何燕微鄭重說:“謝謝你。” “……啊?”謝蘊昭一臉懵逼。 另兩人也說:“謝謝阿昭/謝師叔。” [來自何燕微的【感激值】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