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大晚上的有日光就怪了。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都能編個話本再夸大其詞一番了。 謝蘊昭晃悠著往白浪街走。 她昨天和馮老頭約好了今天要去買糖葫蘆,不能爽約。 到了白浪街,糖葫蘆的小攤果然已經(jīng)在那兒了,還是兩棵榆樹之間,架子上插滿各色餡料的糖葫蘆,車前面貼一張價格表:山楂果一文一枚,糖葫蘆十五文一串。 今天天格外熱,馮老頭挽著衣袖褲腿,手里拿著個大蒲扇,一邊扇風,一邊伸長了脖子瞅著街道兩頭。老遠見了謝蘊昭,他就激動得蹦起來,拼命跟她招手。 那破破爛爛的蒲扇被他死命晃,都快晃散架了。 邊上有人指指點點:看,那就是見義勇為謝小爺!他被馮老頭騙啦,來費錢買這酸煞人的糖葫蘆! 馮老頭笑得滿臉開花,看著謝蘊昭簡直像看個稀世珍寶,含情脈脈道:“謝小郎來啦,快來快來,糖葫蘆給你備好了。” “老板上午好。”謝蘊昭遞過去一杯冰鎮(zhèn)酸梅湯,“給您解暑用。” 馮老頭顯然愣住了。他像是想到什么,一瞬間神情變得有些奇怪。 但緊接著他就立即接過酸梅湯,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爽快地大出一口氣。 “好孩子,好孩子!”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老夫就喜歡謝小郎這樣的好孩子!” 又有人調(diào)侃:因為好占便宜嗎? “老頭子不占,留給你們嗎?”馮老頭毫不示弱。 少來了馮老頭,你那糖葫蘆用的根本不是糖。要真是糖,這么熱的天早化了! 就是就是,糖那么貴,馮老頭哪里舍得喲! 果真,那糖葫蘆依舊亮晶晶,像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娃娃,一點兒沒有融化的跡象。 “那是,那是……” 馮老頭氣哼哼地扇著蒲扇,哼唧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假裝沒聽見別人的嘲諷,只跟謝蘊昭說話。 “謝小郎,聽說你昨晚上獨自追擊殺人犯去啦?深夜進山,要是碰到妖獸怎么辦?是要救人啊?萬一把你自己的命搭上怎么辦?還是要量力而行,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他絮叨不停。 馮老頭,你以為謝小郎跟你一樣慫啊!人們又笑起來。 “這努力保住自己的命,怎么叫慫呢?” 馮老頭很不滿,嘰嘰咕咕地又和鄰居們爭辯開了。他脊背好像受過什么傷,無法挺直。當他挽著打了補丁的袖子,一個勁拿蒲扇扇風的時候,有好幾次都下意識地試圖挺直脊背,但都失敗了。 蒲扇扇出來的風吹著他糾結(jié)的胡須和頭發(fā)。 謝蘊昭說:“腦子一熱,就去了。在外面混日子的人,哪兒來那么多想啊怕的,做了就是。” 她開始數(shù)銅板,一二三四五。 馮老頭趕緊停下和別人的爭執(zhí),很緊張地提醒她:“別人買才是十五文,你得給二十文。” “知道了。”謝蘊昭笑起來,“沒打算賴賬的,老板。” 十五枚銅板扔進粗瓷筒,她就想拿一串糯米的。 結(jié)果馮老頭眼疾手快一伸手,攔住她又急吼吼地說:“你昨天吃過糯米的了,今天得吃紫薯的!” 他的神情瞬間嚴肅起來,渾濁的眼神忽而變得犀利。在這一刻,他看上去一點不像東海縣里市儈的小攤販,反而…… 謝蘊昭愣了愣。 鄰居們開始紛紛指責:馮老頭!人家謝小郎君好心是好心,但你也別得寸進尺啊! “……什么得寸進尺!胡說!” 嚴肅的神情沒了,犀利的眼神也沒了。馮老頭整個像個被戳破的氣球,一下重新變得蔫巴巴,還帶點兒心虛無措,小心地看著謝蘊昭。 謝蘊昭倒在一愣后笑了,點點頭,笑眉笑眼的。 “那就紫薯嘛。”她拿一串紫薯在手里,“那老板,明天我吃什么餡啊?” 馮老頭立刻又挺了挺身體,也照舊沒能挺直,不過神氣些了。 “明天你吃豆沙的。”他威嚴地點點頭,“還有,明天二十五文。” 有人有點眼紅,嘀咕:馮老頭搶錢了! 謝蘊昭卻哈哈笑:“猜到了。” * 謝蘊昭回去后不久。 依舊是白浪街,兩棵榆樹之間。 今天多云,不時就有些灰白的云翳遮擋住陽光。比如現(xiàn)在。 榆樹的影子籠在糖葫蘆攤上,也籠在馮老頭黑白夾雜的頭發(fā)上。 他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像是睡著了。 自從謝蘊昭來買他的糖葫蘆,馮老頭就不再和過路人吆喝兜售糖葫蘆了。他依舊擺攤,但大部分時候都呼呼大睡。 睡得正香時,有人來了。 一個少年在他攤前站定。 周圍有人輕聲議論,說呀,又來個想撞仙緣的傻小郎,長得還頗為俊俏呢。 “老丈,有禮了。” 第10章 際遇 人家叫了好幾聲,馮老頭才睜開朦朧睡眼,還吸溜了一下睡出來的口水。恰好一縷陽光漏下來,刺了刺他的眼睛。 攤前,年輕的后生對他拱手見禮。他眉目清秀,皮膚很白,穿得像個富家少爺,笑得卻有一絲小心和討好。 “我能買一串糖葫蘆嗎?”石無患彬彬有禮地問。 馮老頭打個呵欠,再打個呵欠,照樣露出個市儈卻有些敷衍的笑。 “小郎請,十五文,不甜也要錢嘍。” 石無患立即放了十五個銅板,拿了一串紫薯的糖葫蘆。 他望著糖葫蘆的目光藏不住一絲炙熱,像望著稀世珍寶。 他咬下一口。 陡然,一股強烈的酸澀在舌頭上炸開,令他渾身不禁抖了一下。 石無患愕然,竭力遏制住想吐出來的欲望。這哪里是酸,簡直像將整個人都浸泡進酸水里,腌制了幾天幾夜! 一見他的模樣,馮老頭趕緊提醒:“不甜也要錢的啊,小郎!還有,白浪街常有捕快,打不得人!” 見馮老頭那副窮酸緊巴樣,周圍人立刻哄笑起來:又是這幾句!說了馮老頭騙人哩!那糖葫蘆酸得很,你莫要跟謝小郎一樣做了濫好人哩! 石無患先是疑惑,繼而若有所思,最后一張俊俏的臉陰沉下去。 他問:“老丈,同樣是一串糖葫蘆,何以有人吃著甜,有人吃著酸?” 馮老頭抬了抬皺巴巴的眼皮,眼神剎那犀利得讓石無患心中一緊。 他笑道:“這食物和人啊,講究一個合適。人和人呢,也得講個合適。是一顆蘋果,就不能長在梨樹上,是不是這個道理?” 石無患不再說什么。他再行一禮,沉默地轉(zhuǎn)身離去。 他轉(zhuǎn)過街角,再順著道路向前走,一直到了東海縣城南。這里是本地富庶人家居住之地,有飛檐斗拱,有樹木亭亭;枝葉在風里輕輕搖擺,發(fā)出的“沙啦啦”聲宛如女子輕輕的、嬌嬌的嘲笑。 這條雅致奢侈的街叫紫云街。街的盡頭,最奢侈的那座宅院掛著謝府的牌子。 石無患走到側(cè)門,叩響門扉。 不多時,一名雙環(huán)髻、天青色襦裙的丫鬟開了門。他們交談了幾句。 丫鬟露出一抹淡淡的驚訝,而后再沒多瞧他一眼,只點點頭,關(guān)了門,徑自往后院去了。 石無患嘲弄地笑了笑,垂首等在側(cè)門前。 院內(nèi)的丫鬟走進了一間裝飾細巧的院落。庭中花木扶疏,又搭了一座葡萄架、種了些野花,顯出幾分刻意營造的野趣來。 葡萄架下有桌椅,坐著個大袖長衣、云鬢垂髾的年輕女郎。女郎一手拿棋譜,一手執(zhí)棋子,正細細思考殘局解法。 另有四個丫鬟隨侍在側(cè),打扇、捧事、抱琴、奉書。 雙環(huán)髻的丫鬟一禮道:“女郎。” 女郎落定一枚棋子,邊上侍女立即躬身奉上托盤。她用溫熱的毛巾擦了擦手,方才拈起一只小巧玉盞,啜了一口清涼的花露。 玉盞青白,瑩潤似月、薄如絲光。握住玉盞的手也很美,只是指節(jié)略有些粗大。 她也很討厭別人仔細盯著她的手瞧,為此曾命令砍斷三個下人的手。 “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馮真人看不上那石無患。” 女郎有些驚訝地揚了揚眉,又放平眉毛,微微一笑。 “真不知道那小白臉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哼,那溫家的手竟都伸到這東海縣來了。區(qū)區(qū)一個九品寒族,不過靠著給九千家當狗才能如此囂張。” “不過既然是阿兄的安排,想必自有阿兄的道理。給石無患安排一個進外門的機緣吧。” 她擱下玉盞,慢悠悠再執(zhí)起一枚棋子,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這天地都是我阿兄的棋盤,天才如何?凡人如何?” “……都不過阿兄棋盤上一子耳。” 啪。 棋子落定,大勢將成。 這時,縣令謝朗興高采烈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怼?/br> “妙然,妙然!我新得一盒上好的東海黑珍珠,你不是喜歡珍珠嗎?且拿去玩吧!” 女郎謝妙然動作一頓,纖細的眉毛先是略皺,又很快舒展開。 她露出一個笑。很甜,巧妙地掩蓋住了那一絲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