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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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精誠武術學校的兩個小孩子正扎著馬步,老師在一旁踱步,目光嚴厲地盯著他們。他很年輕,洗得發白的道服上刺的名字已經看不大清楚,系著一條黑腰帶,身材不算太高,但非常結實,是常年習武的結果。 “腰板挺直!”他伸手在一個小孩的背后迅速地點撥了一下,那孩子便嚇得作出要哭的表情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從眉毛上往下掉。 “沉老師,不扎了行嗎?”小孩帶著哭腔。 沉冬青沒有心軟,看了看墻上的鐘:“再堅持兩分鐘就好了。” 石英鐘的旁邊貼著沉冬青的十年前參加國際比賽的照片和證書。旁邊是他堂哥的,在旁邊是他爸爸的。道場入口對著的墻上掛了“質實剛健、百折不撓”八個大字。墻角另站著五六個年紀相仿的小朋友,都乖乖地跪地坐著。 過了一會兒,門口接待家長孩子的女老師跑了進來,她在這里管財務、后勤,小孩擦傷跌打了也都是她領著去旁邊的小醫務室擦藥。女老師心急火燎,跳上了墊子,對冬青說道:“沉老師,他們說你們家那棟樓有人砸門,叫你快回去看看。” 冬青不緊不慢地叫兩個正在扎馬步的小孩休息,幾句話跟孩子們交代了回去要練習的內容,就解散了。他換了衣服,澡也沒來得及洗就往家跑。冬青倒是不擔心自己家砸門,但曼殊就住隔壁,上一次還有人找上門來要錢。這些人被冬青打回去過一次,第二次他們帶了家伙來,他看招架不住,就讓曼殊躲在里面,報了警,屁事不管用。擔驚受怕了一夜,第二天人走了,曼殊說借到錢還了,就再也沒見這行人來過。 他到了樓下,就看見一些鄰居站在門口指指點點,知道不是來追債的,放了些心,往樓道里走。還沒進去就聽見一個女人尖利的叫喊聲。 “罵得就是你這個賤貨!幾百塊錢一次啊?敢到我頭上撒野?” 罵得極其難聽。 冬青跑上樓,曼殊被一個男人揪著頭發在地上踢。一旁的女人挺著五六個月的孕肚一邊罵一邊指揮。冬青想也不想就往那男人臉上一拳打過去,把蜷在地上的曼殊抱起來。她已經嚇得全身發抖,手護在頭上,縮成一團,臉上全是淚痕。頭發也被揪得亂七八糟。 冬青對她說:“曼殊別怕,我在這兒呢。”但旁邊的女人趁他不注意,狠狠地往他背上踢了一腳。 冬青護著曼殊,轉過身來,也不還手:“我不打女人,有種叫你男人來跟我單挑。” 那女人看到他這幅樣子,往后退了一步,繼續叫嚷:“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冬青有氣無處使,也不知道怎么回話,只把曼殊護在懷里,不理會她。 “看你這么護著她,你不知道吧?她來勾引我男人的時候,sao得你都不認識!”她一邊說著,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懟到冬青臉上。照片里看不大清曼殊的臉,但那身形他確實是認識的。冬青一看,猛地轉過頭來。她在鏡頭里一絲不掛,被一個男人猥褻著。冬青第一次感覺到這么惡心。 曼殊掙扎著要把那手機奪過來,女人倏地抽回了手,繼續罵道:“敢做就敢當。我看你也別護著了,她都給人cao過多少次了,怕是已經給cao爛了!” 冬青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想拉著曼殊回家。 她在他懷里,兩行淚嘩地往下掉,忽地抬起一張臉,有了狠戾神色,慘白得嚇人。她張嘴說話,那聲音仿佛不是她的:“我是不干凈,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怕干凈不到哪里去。” 那女人聽了,揚手就要往她身上打,被冬青攔住了。女人哭天搶地,直罵她不要臉,又讓旁邊的男人來。冬青動作快,已經背著曼殊回了屋,鎖了門。那女人還在外面罵,整個樓道都聽得見。兩人在屋內沉默著,只看著陽臺上的光由橙變暗,斜斜地將屋內器物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過了很久,外面的人終于走了,屋里的人卻像雕像一樣矗立不動。曼殊臉色灰白,全沒有了精神。而冬青呢,他站在那里,腦海中卻一下又一下地閃過剛剛看到的照片,不知道怎么去思考發生的一切。 “走吧。”曼殊低聲說。 冬青轉身望了她一眼,她背著光,頭發蓬亂地散在肩頭,一瞬間竟顯得如此陌生。他又想起那年冬天的一個夜里,她跑過來告訴他,借到錢了,并且保證以后都不會讓他擔心。從那時起,她眼里的神采就慢慢開始變了,像是一株植物生長在黑暗里,漸漸發出腐爛的氣味。這腐爛并不是迅速培養起來的,而是一天天,在一個個潮濕的雨天逐漸使人發覺。 冬青什么也不能做。他即使有千愁萬緒,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別怕,我在這里。 “我陪你。”冬青說。 “我要去醫院看我mama了,你走吧。” 他見她沉默不語。兩人之間無話可說。夕陽又落得更沉了。 冬青開門出去了。門關上的瞬間,曼殊小聲抽泣起來。窗外,路燈不知什么時候都亮了起來,樓下是自行車的鈴鐺聲,來來往往。她的眼前忽明忽暗,像是有什么在閃爍,睜開眼,只是些調皮孩子在樓下用手電筒照亮了附近的樓房,偶爾從窗戶射進屋里來。曼殊才想起沒有關窗,走到窗邊攏過窗葉來。 她略一停住,往下一望,油綠的喬木層層迭迭,枝葉之間,停留著兩叁只麻雀。撲棱一聲,迎著晚風飛走了。 曼殊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往下望了太久。 她收拾東西去醫院,路上,中介公司打來電話。 “蘇老師,我們收到家長反饋,對您最近的工作表現不是特別滿意。從明天開始您不用去了。” 這天晚上,昆月畫廊舉辦了夏季畫展。唐宛在陸韌的西裝口袋里發現了個戒指盒子。是枚訂婚戒指。 窗外雨下得很大,淅淅瀝瀝讓人心煩意亂。屋里太潮,陸韌打了幾次火都沒把手里的煙點著。最終,金屬盒子啪嗒一聲合上,他將它扔到了沙發縫隙里。 辦公室里還坐著一個人,是他父親。他兀自抽著一根煙,翹著腿似乎是看向窗外,眼神卻時不時地瞟向陸韌。 桌上是一本未攤開的稿件,已經排版好了,頁眉上看得出來是叁個月前就該出版的刊物。稿件中間是幾張類似的照片——陸韌抱著個不入流的女人,配上了諸如“風流競標”之類的文字,同時少不了對這個陸家被藏起來的長子的各種討論。如果只是這些內容就罷了,稿件深挖了照片里女人的故事。四年前,本地一個普通家庭被查出在英國有幾處價格不菲的豪宅,其中最貴的一份是在hampstead的別墅,單是這一份就超過叁千萬。原來這家男人開了家外貿公司,表面上只是做一些邊邊角角的小企業產品出口服務,但他通過偽造經營賬目長期洗錢,最后被判了十年,罰款五百多萬。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就是當年這個案件被告人的女兒。東窗事發之后,她就一直在做皮rou生意。稿件上寫得清清楚楚,“父女兩個掙的錢都不干凈”。這種事一旦曝光,倒霉的就不只是陸韌一個人了。 唐宛有一個記者朋友,受她委托把這篇報道按了下來。后來有幾家媒體捕風捉影,也都是唐宛出手擺平的。昨天晚上,她把這些未發出的稿件交給了陸太太,陸太太認出了照片里的人,連夜就把曼殊解雇了,嘴里還直罵晦氣,嚷嚷著要帶全家人去醫院檢查,鬧了一夜,第二天又厚著臉皮去求唐宛把這件事交給自己家處理。 陸爸爸來意很清楚,就是要陸韌再也別和這個女人有半分瓜葛。明里暗里都不行。 “不要跟我談條件。你自己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陸爸爸說。 “報道上寫……不一定是事實。”陸韌淡淡地說。 “哪個字不是事實?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我去翻過當年的新聞,你還敢跟我吵?” “爸,你知道這種外貿公司洗錢通常都是為誰洗的,搞不好就只是她爸當了個替死鬼,還有翻案的可能。”陸韌說話氣勢越來越弱,低得似乎聽不見了。 陸爸爸沉默了一會,只顧抽煙。陸韌在想他是不是會回心轉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近乎抽打在玻璃窗上。陸韌盯著玻璃上的水流,只聽見父親低聲說道:“我當然知道是為誰洗。” 陸韌一驚。 “你如果不是想引火上身,就不要想翻案這件事。” 整個梅雨期,曼殊賬上只進不出。最后一筆還是幼教中介結的,一萬多,在醫院結完帳就沒了。陸韌像是人間蒸發了。不對,陸韌并沒有人間蒸發,一個月前,他和唐宛訂婚的消息見報了。曼殊在手機上看到了消息,婚禮定在八月。 她又還不上錢了。二手賣了陸韌給她買過的東西,算算勉強可以撐一兩個月。本來耳環也要賣的,對方說雖然品相不錯,但一支耳環的吊墜上少了一顆鉆,不保值了,她就沒賣,留了下來。她躺在家里的單人床上,趁著床頭的月光輕輕撫摸這支耳環,掐了絲的水滴形吊墜上盈盈覆著五顆寶石,有一顆掉了。她便想起他埋在她肩頭的喘息聲。陸韌的眼睛像是染了墨一樣深邃,情意nongnong,要把她吞掉似的。她想起他的手,他的指節,他撫摸自己時濕噠噠的吻。說來奇怪,陸韌不用香水,她卻很喜歡聞他,那味道像是海浪又像是燃燒過后的木頭,讓她心安。 那墜子在掌心冰冰涼涼,引她不知為何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