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前那條小巷還是一個人走，

    今晚路燈在亮嗎，

    山水一程，愿千萬好夢長照儂夢中。』

    周紋穿過長長的走廊，樂聲還能從舞臺傳到這邊，她蹙緊眉，剛開始還是走，等和幾個工作人員錯身，腳步聲便越來越快，幾乎跑到盡頭，右拐最后一間，她咽了口唾液，舉起手敲了敲門。

    拐角是個天然屏障，大家下場補妝都不會走到這里來，寂靜中，周紋聽見自己的胸膛微微發顫，汗水順著鬢角向下淌，澆進不斷發澀的內心。

    她……會來嗎？

    忐忑間門開了，一絲光刷的漏出來，映在她的臉上。

    小偶像瞇了下眼，她不太喜歡讓愛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發膠厚得有些滑稽，貼著亮片的超短裙也是，好像一個被擺在櫥窗里，娛樂快消行業的小丑。自卑輕得像條縫，還沒等白熾光探下來，就被一只手拉了進去。

    “怎么這么急？”眼前的人問。

    從南島趕來的人還帶著陽光椰子味，和她一貫的內斂合在一起，是啊，這部電影今年就要播了，因為保密，周紋也不知具體細節，但此時此刻，還是捕捉到來自繪卷的一抹春意，而吳秀雅啊，是遠遠落到她窗前的白鴿。

    “我怕你等急了。”

    “不會的，”吳秀雅想摸她的臉，礙著妝容又縮回手，“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這就走，晚上還是蔚園78號見，讓小朱……”

    話沒說完她就被摟緊，唇碾上來，肆意咬住唇珠，有一點點痛，但她很快就沉浸其中，吻黏黏膩膩，不時吞進幾口唇彩的草莓香……兩人后退兩步，埋在設備之間的縫隙，柔軟的舌頭探進來，吻落了幾滴淚。

    年輕的身軀糾纏，近距離會看到眼皮上抖落的金粉，這時候即使隔著七八道門，舞臺的尖叫依舊如窒息的波浪將這對戀人淹沒。

    “我看見你發的了，”周紋低聲說，“你經紀人怎么不罵你。”

    “罵，怎么不罵，”吳秀雅淺淺地笑，“出個柜而已，反正明年我就走了。”

    “好沒良心噢。”

    “哪有！那邊一殺青，我不就立刻趕回來陪你了。”

    “然后讀個三四年不回來。”

    “也沒有啦，萬一呢紋紋，萬一這次能好呢，我無論在哪里都立刻飛回來跟你結婚。”

    “……真的嗎？”周紋哽咽了一下。

    “是。”

    “旋轉啊旋轉，羅福大酒店的旋轉門，

    日升日落，現在誰對你說晚安。”

    響鈴了，周紋僵了一下，她默默退開接起電話，助理那頭很嘈雜，像在一個大鍋里掙扎著喊：“紋姐！該準備了！你那忙完了沒！”

    ……聽上去好像什么奇怪又不正經的暗號，周紋嘆了口氣，“好，你去化妝間等我一下，我補個妝。”

    華燈初上，跨年夜的狂熱又掀高一層，但這位舞臺的繆斯卻隨著夜幕披上斗篷，整個人抹上了一層黯淡。

    兩人誰也沒說話。

    最后還是吳秀雅走上前，幫她扣好弄松的袖口，“我先走了，好好工作。”

    “還有一年合約就到期了，小紋，你可以的。”

    周紋被她推到門前，打開門，戀戀不舍回頭。

    “你一定一定……等著我。”

    “嗯，”吳秀雅靜靜站在光里，她握起拳頭揮了揮，笑眼彎彎，口型分明在講，“My  super  star.”

    晚九點，鵬程大道。

    曲婷婷左手抓著兩個串，張嘴撕著右手那只轟炸大魷魚，油蹭滿她的小胖臉，meimei頭滿是汗，還翹起一撮，她左邊右邊腮幫一起鼓，噎得打了個飽嗝。

    在她旁邊掏錢的小姑娘就很緘默，一直走神看手心。

    貓咪錢包癟癟的，內層還貼著濱大附中的擬人小貼紙。

    “寶兒，我還想吃。”小胖妞拿屁股撅了下小姐妹，“哎呀別看了，再是愛豆握過的手回家也要洗啊。”

    少女臉紅了，“我沒有……”

    抬頭才發現大頭魚已經開始吃左手的串，頓時聲調拉高，“你怎么還吃呢！”

    “我好餓！你都不知道你那個棒子打call多嚇人，后面的jiejie敲到了我的頭，旁邊的jiejie還讓我抬燈牌，她快把我吼聾了嗚！”

    “啊對不起……”

    “沒事兒！”這廝記吃不記打，吃幾口就又嬉皮笑臉，“反正好不容易騙過我媽了，都說好了，我陪你來看演唱會，你要讓我吃飽，那邊還有夜市，再吃一頓吧，好寶兒，寶兒jiejie，我真的好想來口冷吃兔……”

    “……兔兔這么……”

    “嗚哇——”

    “……”方清樾嫌棄地躲過她的小油手，薅住人的衣袖，逆流回頭走，兩人站在街角等紅綠燈，交織的人網沖走一波，露出對面“市中江景小吃一條街”龐大的影子。

    “咳，對了，你的腐漫畫被我媽發現了。”

    “哇啊！阿姨怎么說，嗚嗚嗚救命，我媽會打死我……”

    清樾皺了下眉，“我說是我的，然后……她也沒說什么，也不是，她問我們這學期性教育課什么時候上。”

    曲婷婷目瞪口呆。

    綠燈亮了，她們混在人群中，霓虹像一層輕紗籠罩在身上。

    今年的最后一天，小吃街十分火爆，普通的炒面車旁都聚著一大群人。

    只是大馬路邊上的流動車主打隨吃隨走，快炒的煙有點嗆，打工族疲倦麻木，為了吃點宵夜填飽肚子，無論是用餐群體和品質，和正規店面還是有點不同。這不，人行道上停著一輛電瓶車，車斗里放著磨損的頭盔，外賣小哥脫下手套，捧著一碗熱面狼吞虎咽。

    他旁邊有個姑娘，坐在旁邊的大理石球上，個高腿長，牛仔褲磨得發白，腳上板鞋臟兮兮的。長款大襖裹住她，尺碼有點大，馬尾都壓在領子里。

    “要不我先送你回家？還是你在這玩兒著，我得再跑倆小時，呼，你冷不冷。”

    “這有啥冷的，”她跺了跺腳，清凌凌的眼睛望過來，“你們怎么接單，我幫你跑一下？”

    “你可別，電瓶車一趟都二十分鐘打不住，咱這不是設備不夠嘛。”他吸溜了下面條，“今天紅包還多，這錢不掙太難受，就是你別跑丟了哇，咱娘知道還不吃了我。”

    叛逆meimei呲了他一聲：“說誰呢。”

    “還說誰呢，這都高三了還到處亂竄，你咋就這么不省心。”

    “也不見你省心。”

    “行行行，俺是不知道你整天藏著啥心事，瀾妹啊，能給哥說說不？”

    “不能。”

    “嗨，氣人。”勸學的話簡直油鹽不進，“我要有你這腦袋瓜，那得頭懸梁錐刺股考清華，結果你這天天逃課追星，遠了不說，就現在能帶給你啥好處不？”

    “江濤，你怎么說話也一股子爹味兒，早知道不來找你了。”

    “哎呦呵，”江濤氣得胃直抽抽，不氣不氣，孩子一言不合就炸毛，順著捋捋就好了，“這么說吧，我知道你主意大，也不憨，來這一趟喜歡濱水不，如果我沒記錯，你追的那個女明星也在濱水吧。”

    “哼。”

    小傲嬌模樣忒可愛，江濤再接再厲，“是誰昨天扎市圖里撈都撈不出來啊，你要說不喜歡，咱明天去國際游樂場。”

    女孩子猶豫了下，“太貴了。”

    “害，這有啥，濱水掙錢濱水花，一分別想帶回家。”江濤哈哈大笑，“瀾瀾，你不會覺得你哥這樣的人，還會有什么出頭之日吧。”

    江瀾聽完直皺眉，在她看來，早早南下打工的老哥就算沒有早日發達的夢想，也一定是擁有明確目標的現實人類。要是不求出人頭地，她哥干嘛來吃這苦呢。

    現實社會人看懂了meimei眼里的疑惑，想起不久前他手機里還總是播放的濱水公益歌，歌詞有這樣一句：這里有這么多人，匯成你與我的海。

    他嘆了口氣：“都這樣了，為什么還都說濱水是我家呢？”

    “因為人也就圖這么幾年，你看這里，吃力氣認努力的地方，這么大一個不夜城，交通好，天天國際飛機停不住，哪門哪路的明星都路過啊，演唱會遍地都是，漫展隨處都有，想來嗎？”

    江瀾不說話了。

    其實這些道理，從鎮到縣，又從縣到市里的時候她就懂，只是……十幾歲的決定總是稚嫩的，她沒想好自己到底要怎么過自己的人生，也從來沒有人會告訴她，這扇門拉開后會是什么。

    “別在袤林呆一輩子，瀾啊，你得讀書，你得考出來，現在一切來得及，萬一呢是吧，考來濱水，誰管你結不結婚，誰管你喜歡男人女人呢。”

    meimei猛得抬頭，像只小老虎一樣盯著他。

    嘿，睡不著覺了吧，小樣兒。江濤的濃眉大眼都要笑成縫了，“走嘞，有事給我打電話，十一點吧，你在前面廣場紀念碑那等我，還能一起跨個年。”

    meimei滿臉誰要跟你跨年，嘴上嘟囔著：“你趕緊走吧，單子都響了。”

    離開炒面車，離開婆婆mama的老哥，江瀾晃晃腦袋，打算向街中心轉轉，這時候手機震動，她掏出來摔裂屏的老手機，群里炸了一片，往上滑，同好發了一堆圖。

    “啊啊啊啊有沒有濱水的小伙伴，今天剛接完機，雅姐怎么就跑鵬程大道和香榭南路去了！”

    “救命，羨慕死偶遇的友友！”

    “那附近還有煙花！”

    “等等，那里好像是L團的跨年公演？”

    江瀾一臉茫然，此時，十點鐘聲敲響，遠處爆出一個完美的煙火圓。

    真漂亮啊。

    她立在這里，聽著一切嘈雜的繁華的聲音。

    “哈哈哈寶兒，不許笑我的漫畫，老實說吧，你是不是喜歡女的！”

    擦肩而過，飄來女孩子咯咯咯的笑聲，她太快活，音高，就在一堆音色里格外出挑。

    對面的回答沒有聽見，倒是緊緊贅著，傾倒了青春得意的一句：

    “不知道就是有可能嘍！”

    江瀾揣著口袋，凍白的小臉揚起一抹笑意，回頭望了一眼。

    時光的帷幕，就此落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