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 江窈回到家里, 帶著渾身的疲憊。

    出奇意料的, 韓苑沒在公司加班，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休息。

    江窈喊了聲“媽”，背著書包回了自己臥室準(zhǔn)備洗澡。

    她拿著換洗衣物走進(jìn)浴室里, 韓苑走過來, 輕敲響浴室的門，隔著門板說道：“今天我工作不忙，李嫂回家去了, 你簡單收拾一下，我?guī)愠鋈コ燥垺！?/br>
    江窈打開花灑, 水汽蒸騰，答應(yīng)道：“好。”

    洗完澡后，江窈換了一身米白色的毛衣和長裙, 紗裙擺上點綴著星月圖案。

    韓苑開車帶著她去往一家私房火鍋店，是很久以前她喜歡吃的一家店。

    火鍋店的店面很大, 坐落在小巷子里也不影響它的生意火爆沸騰。

    此刻正是吃晚飯的時間點, 上了二樓，大廳里隨處漂浮著火鍋的香味, 不動聲色地勾起人對食物的欲望。

    韓苑告訴了服務(wù)員包房名稱，服務(wù)員在前面領(lǐng)路，當(dāng)她推開厚重的金屬質(zhì)門, 江窈又再一次見到了兩天前才見過的江紹林。

    他西裝得體, 端坐在大理石雕花的餐桌旁。

    江窈在看見江紹林的那一秒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 轉(zhuǎn)身欲走，卻被韓苑抓住了手腕。

    “江窈。”韓苑語氣冷淡，手上暗暗使了勁，“聽話。”

    江窈轉(zhuǎn)頭和韓苑對視，漆黑冷淡的瞳孔里不帶任何的感□□彩。

    她突然就明白了韓苑今天的用意。

    什么叫工作不忙，一切都是為讓她和江紹林見面而打的幌子。

    氣氛一瞬間僵硬起來，沉靜到劍拔弩張。

    服務(wù)員一時看不清楚這其中的關(guān)系，但也莫名跟著緊張起來，略顯小心地開口詢問道：“先生，請問現(xiàn)在可以上菜了嗎？”

    “再等會兒，要上菜的時候會告訴你們的。”江紹林坐在座位上，話是對服務(wù)員說的，但他的眼神卻停留是在江窈身上。

    “好的。”服務(wù)員退出去，并細(xì)心地關(guān)好了門。

    江窈眼眶已經(jīng)泛紅，以前的記憶涌現(xiàn)在腦海里，一幀一幀電影似得浮現(xiàn)在眼前，恍若昨日。

    那些時候的委屈情緒蟬絲般將人包裹，再拉著她陷入深淵。

    江窈咬緊牙關(guān)面色冰冷，用力想要掙脫開韓苑的手。

    她的手腕被勒出一道道紅色的指痕，偏偏她像是感覺不到痛，只倔犟著跟韓苑較勁。

    “窈窈。”韓苑握緊了她的手腕，放軟了聲線柔聲安撫，“我們坐下來好好吃飯好不好？聽mama的話。”

    “mama”這個詞從韓苑嘴里說出后聽起來愈發(fā)的刺耳難堪，江窈猛然甩開她的手，眼淚斷了線，大珠大珠地掉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跟你說過我不想見到他，不想見到他，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你每次都是這樣替我決定所有的事情，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你有任何一次問過我的意見我的想法嗎？！”

    江窈用力推開韓苑的身子跑出去。

    熱氣蒸騰的火鍋店，她只覺得熏眼淚，不然又怎么會止不住地想哭。

    天色不知道什么時候沉了下來，冷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衣領(lǐng)里，一下子又回到了冷冽的寒冬。

    江窈低著頭在路上走，眼里水霧朦朧，模糊掉視線。韓苑踩著高跟鞋自后而前追上她，面色冷若冰霜，把江窈拉上了車。

    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韓苑發(fā)動了引擎。

    江窈坐在副駕駛，低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江窈。”汽車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車流里，韓苑握著方向盤，率先打破沉默的氣氛，“從小，老師有沒有教過你，人要知恩圖報。”

    江窈緩緩閉上眼睛，靠著座椅后背。

    十字路口，韓苑踩下剎車，手指似有若無地輕敲著方向盤：“那你說，你爸爸養(yǎng)了你十七年，這個恩你覺得應(yīng)該怎么算。”

    天上下起密密麻麻的小雨，韓苑打開了雨刷器。

    她微瞇起眼睛，話語間全是精心計算后的成敗得失，難怪是大名鼎鼎的商業(yè)精英。

    江窈睜開眼睛，視線清澈明亮，她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那mama，你想讓我怎么報答他。”

    韓苑沉了口氣：“江窈，mama并不是想強迫你做什么。”引擎重新啟動，再次駛進(jìn)車水馬龍里，韓苑看著前方道路，繼續(xù)說：“你還小，我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你明白嗎。”

    江窈心里倏地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別開視線，不再和韓苑有任何的交流。

    打開家門，江窈回到臥室里，韓苑敲響她的房門，問她：“晚飯吃什么？”

    江窈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隨便。”

    門外腳步聲遠(yuǎn)去，江窈良久才眨下眼睫。

    縱然上次見到江紹林幾乎是三年以前的事情，江窈這幾天還是會時常想起和他一同相處的那十年，大約是難過的時候居多。

    世上所有的東西只要經(jīng)歷過了就會留下痕跡，或深或淺，漫長的時間洗禮也抹滅不去。

    原諒不僅僅是兩個字而已。

    韓苑煮了面條，面上鋪了一個煎蛋，是很久以前她經(jīng)常給江窈做的。

    江窈低頭安安靜靜地吃面，熱氣騰騰，眼前朦朧。

    一碗味道一模一樣的面，就能輕易模糊掉時間的概念。

    韓苑沒吃東西，只坐在一旁看著江窈。

    空氣里只剩下江窈吃面的細(xì)小聲音，韓苑看著她，開口說道：“窈窈，你三年沒見過他了。江紹林再怎么樣，他也永遠(yuǎn)都是你爸爸，這是你從出生就注定了的事情，你沒辦法選擇的。你不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你懂嗎？”

    “媽。”江窈咽下面條，艱難開口，“我懂的。”

    “你懂了，你為什么今天要那樣做？你不知道你那樣的行為很傷人嗎？”韓苑的語氣逐漸尖銳，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深呼吸一口氣，“你吃完飯給你爸爸打電話，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他道歉。”

    韓苑的話像是個爆發(fā)點，江窈隱忍了那么多年的情緒在此刻陡然傾瀉而出。她猛然把筷子拍到桌上，直直起身：“他難過，那我呢？！我這么多年的難過和委屈又算什么？”

    “你只知道江紹林的感受，那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女兒嗎？你當(dāng)時一聲不吭離開的時候怎么沒考慮過要給我一個完整的家，你現(xiàn)在在我面前來說你想了，你自己不覺得很諷刺嗎？！”

    江窈眼眶水霧泛起，她閉了閉眼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腦袋發(fā)暈，只覺得事情麻煩到了極點，像是在偌大的迷宮里暈頭轉(zhuǎn)向找不到出口。

    韓苑一雙冷冽的眼睛直勾勾著江窈。

    氣氛無聲到壓抑。

    江窈低垂下眼睛，“我吃飽了，回房間了。”

    嗓音幾經(jīng)滄桑，沙啞又疲憊。

    韓苑在剛剛的火鍋店里已經(jīng)壓下了怒火，此刻卻被一點即燃。

    “你站住。”韓苑拉住江窈的手腕，逼迫她轉(zhuǎn)身和她對視，“你剛剛說的都是什么話！江窈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媽？這是你和mama說話的態(tài)度嗎？！”

    江窈甩開她的手，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句話：“你當(dāng)初不要我走了的時候怎么沒考慮過你是我媽？！”

    眼淚猛地滾落，江窈沒來得及用手背去擦，右臉就結(jié)結(jié)實實被打了一個巴掌。

    她向后踉蹌一步，背脊撞上鏤空的柜子，最上層的青花瓷瓶掉落下來碎在腳邊，發(fā)出一聲巨響。

    韓苑這一巴掌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江窈的右臉迅速腫起，上面五道鮮紅的手掌印。長發(fā)垂在身側(cè)，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背靠在柜子上，耳鳴了好一陣。臉上火辣的疼痛感似乎湮滅了心里的難過，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事情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無法收手的地步。

    韓苑盯著江窈腳邊花瓶的碎瓷片看了良久，她的身子不自覺地開始顫抖，回想起以往的畫面。

    深夜里冷風(fēng)凄凄，女人衣衫不整，長發(fā)糟亂，坐在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冰冷的地板上，哭喊聲憤怒又絕望。

    韓苑抬眼，望見江窈那一雙和江紹林幾乎是如出一轍的眼睛。她的瞳孔驟然緊縮，大步上前抬手又落下一個巴掌。

    江窈被打得偏了頭，她面無表情，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瞳孔漆黑一片，空洞到毫無生氣可言。

    韓苑顫抖著手，指著門，尖銳刺耳的嗓音，大聲吼道：“滾！你給我滾出去！”

    江窈遲緩地抬頭，看向韓苑。

    那個平日里冷淡精致的女人此刻眼框里已經(jīng)蓄滿淚水，看向自己的親生女兒的時候眼睛全然都是可以稱之為怨恨的神情。

    江窈無言，只麻木著表情，一步步拖著沉重不堪的身軀走出家門。

    待她輕輕地落下門鎖，室內(nèi)又恢復(fù)了絕對的安靜。

    半晌，韓苑整個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倒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

    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江窈的衣服都被打濕，頭發(fā)貼在臉頰上，過路的人都會多看她兩眼。

    她身上什么都沒帶，連最基本的應(yīng)該去哪里都不知道。

    她停在路邊，看著這座城市的燈火瀲滟，卻沒有一盞燈是為她亮起。

    江窈突然覺得自己這幅模樣是在演什么悲痛至極的苦情大戲，勾唇自嘲一笑。

    哪兒能啊。就她這樣孤僻古怪反復(fù)無常的性格，演個惡毒女配還差不多。

    漫無目的地走在雨里，待江窈抬頭時，她已經(jīng)站在了沈繹家樓下。

    她稀里糊涂地?fù)P起一個笑，鼻頭卻又酸澀起來，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高三還在上晚自習(xí)，江窈蹲在沈繹家門口，小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

    樓道里的燈是暖黃色的，溫柔不刺眼。衣服上的水漬一滴滴落在瓷磚上，寂靜無聲。

    沈繹剛出電梯，走過轉(zhuǎn)角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蹲在自家門口。

    他心弦微動，快步走過去。

    江窈腦袋昏沉，迷迷糊糊聽見有腳步聲在靠近。她抬眼看見沈繹，依舊是記憶里干凈到一塵不染的少年模樣。

    江窈紅腫的眼框里不知怎的又涌起一池秋水。

    一時無言，她朝沈繹伸出兩只手，用幾近嘶啞的聲音開口說：“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