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毛
趙慕青象征性地行了個禮。 目光落在幾乎埋到地面的腦袋,褚淵忍著胸口的痛感道:“你怎么一眼便知朕的身份?” 聲音在喉嚨里滾了又滾,趙慕青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得體的話:“奴婢覺得能在這種地方隨意走動的人,一定身份不凡。”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話音剛落,他就接著問。 她搖頭。 本來是誤打誤撞地進來這里,惹到大麻煩,看來今日真是狗屎運。 她的好運應該都在遇到他那天花光了,從此就沒好運過,想到此,心里又感到些許寬慰。 褚淵默了默,走至臺階。 “當初那把火燒得再干凈些多好。” 是啊,把所有燒光,便眼不見為凈,更稱心快意了吧? 傳聞說,他每月初八晚上都會來芳菲宮待上一會兒,不知道是為什么。她先前也感到古怪,現在倒突然明白了。 初八,是她“死”的那天,這廝把日子記得清楚,每月還故地重游紀念一下擺脫她,如果可以,恐怕還燒兩柱高香。 事到如今,就算死,他也那樣不待見她。 對不住,要讓他大失所望了,她還堅強地活著,對他這份溢于言表的喜悅之情不能泉下有知了。 趙慕青本來也愿跟他老死不相往來,否則一見到他,就想起來他狼心狗肺,怕自己控制不住要上去捅兩刀生啖其rou。 褚淵在臺階坐下,一張臉被陰影蓋住,過分沉靜。 鬼使神差的,趙慕青脫口道:“陛下是否追憶過這座宮殿的主人?”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你膽子不小,敢揣測起皇帝的心思了。” “是奴婢胡說八道。”她很知趣地應答。 何必自己往心窩捅刀子? 生前無動于衷,怎會因她的“死”觸動?沒了她的sao擾,他過得如魚得水。 眼下褚淵沒說讓她起來,她便不能動。 “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樣”,想到他從前這句話,現在才深有體會。當時的他,一定恨她恨得牙癢癢。 趙慕青心里嘆口氣,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褚淵起身,腳底卻一軟,不聽使喚又坐了回去。 思維突然變得不大清晰,五臟內腑發熱。他想起晚間在關雎閣時,薛蘭秋給自己吃的一碗湯羹。 “你過來。”他壓低聲。 趙慕青直楞楞跪在原地,像沒有聽見。 褚淵表情不悅,“去叫王顯。” 她耿直回答:“奴婢不知道王公公在何處。” 皎潔月光落在褚淵眉心,他硬是按捺著不適的感覺道:“扶朕起來。” 趙慕青遲遲沒有動作。 心道若過去,他多半認出來牢里見過,若不過去,真的惹惱天子,不僅她吃苦頭,對范家更沒好處。 她想往臉上抹一把灰,但這刻意過頭,躊躇間想起前幾日綠喬送的絲巾,忙掏出來蒙住半張臉。 確定他不會即刻看清,移過去扶他。手伸到半空,突然被握住。 趙慕青心神一震,立馬想抽出來,可褚淵握得更緊。 她奇了怪了,他從前恪守禮教,絕無可能和人做一點親密舉止,便是她以往纏著他,他都要皺好半天眉頭。 眼下他卻可勁兒握著,死死不放。 她是不是能當作這是揩油? “你很怕朕?” 微涼觸感令她打了個寒噤,鎮定回答:“沒有。” “那為什么蒙著臉?” “……”沒想好理由,趙慕青沉默是金。 若是往他臉上“啪啪”招呼兩個耳刮子解一時氣,自己不僅手疼,還不劃算。 她不慫,但惜命。 褚淵手下用力,“說。” 腕骨被捏得生疼,趙慕青生怕他不知輕重真捏碎了,忍痛道:“奴婢自小面容丑陋,羞于見人,恐怕陛下見了作嘔。” 褚淵不置可否,手一松簡短命令:“扶朕回去。” 趙慕青知道沒有拒絕的理由,拒絕了只會顯得心虛有鬼。 一路花木扶疏,郁郁蔥蔥,由于她扶著他走得磕磕絆絆,到時已是后半夜了。 夜色里,宏偉宮殿燈火輝煌。 但對趙慕青而言不免感到澀然,就像一開始進金陵時看見城樓,就像看見廢棄的芳菲宮,宛若有只手把心臟揪起來,搓扁揉圓。 永安殿,曾是舅舅所住之處。 那時,她常常在這里跟舅舅學寫字,學讀詩。有一回,舅舅還告訴她,“姑娘家要溫柔如水,羞羞答答,才能討男子喜歡”。 但傷春悲秋是少年的特權,已不大適合她這個上了年歲的人,因此即便睹物思人,她也不允許自己多想深想。 冷風吹拂,一縷發絲飄到嘴邊,癢癢的。趙慕青伸手拿開,聽見褚淵吐息愈發沉重。 偏頭,不期然與那雙眼視線相對。 不知是不是滿室燈火晃瞎了她的眼,趙慕青竟覺得他此時眼底泛著猩紅血絲,似是刻意將某些不合時宜的情緒一壓再壓。 他推開她,手撐著門框喊:“王顯,給朕滾過來!” 有宮女從里間出來,揉著惺忪的眼睛一看是皇帝,嚇得一個激靈跪倒在地。 “陛、陛下。” “王顯在哪?” 宮女戰戰兢兢道:“王公公有事出宮了。” 神志有些渾,褚淵視線一轉,瞥見杵著的趙慕青。 她揪著衣角扭扭捏捏道:“陛下,奴婢還要去送藥,就先……” “朕的事重要,還是你的事重要?”褚淵似是忍無可忍打斷。 “……”趙慕青斟酌了一下,沒答話。 心里翻白眼,是是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你最大嘛。 她還是懂得越想脫身,越不能反其道行之的道理的。是福是禍躲不過,他現在就是只雄赳赳的老虎,得順著毛捋。 殿里空蕩蕩,案幾上放了個小鼎,燃著安神香。 趙慕青站得腿麻,忍不住跺腳,奇怪竟沒有宮人前來侍奉。 描了金線的帳幔被風吹起,煙霧熏得昏昏欲睡,她險些閉眼栽倒。 一不小心后腦勺嗑到墻壁,她忽然清醒,抬頭看褚淵倚在榻頭,仿佛睡著了。 鼻挺唇薄,膚白發黑,像精勾細描的水墨畫,當真擔得起公子如玉這四字。 慣會使人叁觀跟著五官跑。 可是,這世上有件事遠比欺騙和謊言更殘忍。這樣一個看起來溫良無害的人,卻曾使大周血流漂杵,哀鴻遍野。 這大概就是給她那段失敗的早戀最刻骨銘心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