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凌蘿背對著她,只覺背后的空氣瞬間凝滯,她不是沒覺察到那人的怒氣,可話都說出了口,再去彌補也是徒勞,干脆便不開口,任憑沉默在兩人之間漫開。 她望著燈火映在帳上的影子,不敢回頭,不肯服軟,明明清楚他的脾性,卻再不愿去將就。 或是被她這般無所謂的態度惹怒,凌蘿正晃神間,身子被人強行扳了過來,那人眼中火氣騰騰,嘴角勾起一絲僵硬的笑:“身子已無大礙?” “既然身子已無大礙,那寡人在此留宿正好!” 他陰沉沉的擲下一句,一張臉如同被冰雪封了一般,只電光火石之間,便是身子一低,將她的唇兇猛擒住,動作粗魯,猶如對待逃離許久卻被最終逮住的獵物。 慌忙之間,凌蘿才反應過來,便急切的用手去推開他,卻瞬間被他鉗制住。 他的唇從她臉頰滑下,路過脖頸,移至肩頭,見凌蘿撇過臉去一聲不吭,一副赴死般的神情,不禁面如鐵色,想也不及去想,便重重的在她肩頭咬了一口。 凌蘿痛哼一聲,這才轉頭過來看了他一眼。 “終于肯看著寡人了?” 嬴政低聲道:“既然如此不情不愿,當初就不該在乎什么鄴城,跟著李墨玄一起,就算是死,你怕也不會露出如此神態!” 他道:“寡人不遠萬里親自將你帶回來,可不是為了看你天天這般!” 一番話卻是戳到了她的傷心處,凌蘿眨了眨眼,輕聲道:“這宮中哪處對大王來說都是一樣的,既然都是一樣,大王去別人那里看別人笑臉,總也好過在我這邊受氣。” “你說什么?”那人面上已是烏云密布,似是只需她一句話,便能觸發天雷,引動風雨。 “鄴城之上我既然同大王做了那交易,如今便安安分分的等孩子出世,大王不必擔心我有何出格之舉,也不必委屈自己做些多余的事情。與其在我這邊得不到好聽的話,倒不如去別的宮里聽些好聽的話。” 嬴政沉重呼吸一聲,隱忍許久,才道:“這便是你如今的想法?除了孩子,便沒有話要同寡人說?” “有。” 嬴政一愣,心頭猛地冒出些希冀來。然而這希冀也只維持了片刻,便被她毫不留情打斷:“以前我總覺得,只要我將大王心中的冰融化了,就算我不是她,大王也會真心待我。如今我發現是我錯了,大王心中除了季綰綰,旁人根本無立足之地,我沒辦法像鄭良人那樣,盡管身懷大王骨血,卻還要笑著等大王隔三差五的臨幸,大王既不能一心一意待我,做什么又要我強顏歡笑?” “寡人心中自是有綰綰,但你同她……不一樣。你若覺得面對寡人是在強顏歡笑,那這些日子寡人便不來了。” 一個是心中白月光,一個是可有可無的替代品,又如何能一樣? 凌蘿轉頭,嘆息了一聲:“我睡了……” 身旁猛地一空,原是他起身下榻,凌蘿望著他出門,連斗篷都不曾披上,想必也從未受過這般氣,怕是如今,再不能像從前那般,毫無顧忌的與他獨處,花癡般的偷看他認真時的側顏,偶爾忍不住撩一下,卻很享受他無措的樣子。 若是一切都能回到最原本的樣子該有多好呢? 待到那時,她定然不會再不顧原則,安安分分的做一個崇拜者,管他什么感情,管他什么白月光,管他什么…… 淚從眼角滑至耳后,潤濕了灑在枕上的黑發,帶著一絲涼意,浸透無邊的夜。 有的人一開始便是在云端,有的人卻始終在泥澤,云端的人甚至無需出現,便能勾人遐想,讓人記掛,泥澤的人就算爬出泥沼又如何,洗得去一身泥,卻始終洗不去別人發自內心的衡量。 原來愛與渴望竟是如此折磨,從前她不知,如今卻是寧愿不知。 那夜之后,嬴政再沒來過蘿清宮,除了后知后覺才得到消息的胡美人偶爾過去看看,這蘿清宮就像是從此與世隔絕了一般。 秋季很快便過去了,一場風雨過后,院子里的大槐樹葉子掉了個光禿禿的,僅剩幾片葉子孤零零的綴在枝頭,難看得緊。 凌蘿如今肚子八個多月,累贅的很,若是長時間在屋子里待著又怕涼,只能讓沐雪她們扶著她在院子里四處轉轉暖暖身子。 這日院子里寒風呼嘯,吹得外間的樹枝呼呼作響,沐雪怕她受寒,便沒讓她出門,拉著她在屋中閑轉,又是怕她冷,便讓月嵐去問問過冬的木炭。 這會兒兩人在屋中轉了好幾圈,月嵐終于推了門進來,她搓著涼颼颼的手,“夫人別急,今日才各個宮里送木炭,方才我去問過一遭,說是一會便過來了。” “可算是有木炭了,這天說變就變,這般突然寒氣陣陣,怕是不久便要見雪了。” “可不是,這天冷的比去年早,當真是不照顧咱們夫人的身子。” 凌蘿聽她們同天氣較勁,不禁笑了笑,“這天氣一年一年的變化,哪里還能真循規蹈矩的了,我倒也還好,白日里多在屋里走走,晚間了早些睡下便是了。” “總也不能每日都睡那么早。”月嵐笑道:“看夫人這肚子,八成是個公子,平日也好動,夫人睡的早,他又該折騰夫人了。” 這般說著,便又上前來摸她肚子,凌蘿笑了笑,道:“是挺好動,今日都折騰了兩回。” 月嵐:“呀,又動了!” “真的?我也要來摸摸。” 屋中一時熱鬧,不一會,外間便有人上來敲門,月嵐收回手往門邊去,將門打開了個縫看了看,不一會便笑道:“可算是來了!” 原來是前來送炭的宮人。 凌蘿將衣裳攏了攏,看著那宮人抬著一個很大的木箱進來,又是擺爐子又是添炭,服務的倒也是周到。 等炭火起了,這才又是收拾了一通。 “誒,那個是什么?”月嵐忽地指著那箱子上的狐皮袋子問道。 “這是大王吩咐給夫人的。”宮人應到,將那狐皮袋子拿給她,道:“這東西里面可灌熱水,放在懷中比烤火還暖和,這宮中就這么一個,大王特意吩咐拿過來給夫人用。” 凌蘿接過,倒也不跟他客氣,畢竟這冬日里確實是冷,就算是鬧脾氣也犯不著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幾個宮人正抬著另外一個小箱子準備出去,月嵐見了,忙攔住道:“誒……這個難道不是抬過來給夫人用的么?怎么還抬走了?” “給夫人的都在那大箱子里裝著了,這個是大王仁慈,賞賜給地牢那位的。” 月嵐:“倒也罷了,那便抬走吧,也不知地牢里是什么人,大王都將人關進去了還怕人冷著了不成?” “大王也是一時怒氣,聽說那位剛從平陽回來,才見了大王一面便被關進去了,所犯何事倒也不知道,不過平日里依舊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這不,天才冷下來便讓送炭火過去,小奴還從未見過這樣進地牢的,怕也是位奇人。” 那宮人連連嘆了幾聲,猛地反應過來還在蘿清宮,自覺羞愧,便找了說辭就要離開,凌蘿聽了他方才那話,猛地覺得腦中一熱,又將人攔住,問道:“平陽回來的?可是姓韓?” 這下那宮人更是覺得不妙,忙擺手道:“這個小奴便不知了,夫人,我們事情還未辦完,便先告退了。” 凌蘿從那幾個宮人走后便一直覺得有事,腦中重復響著那宮人說的平陽回來的人,越想越覺得不安。 她忙披了件雪白狐裘準備出門,卻遭幾個丫頭攔住,“夫人,外邊風那般大,小心凍著,這有什么事情不能等等?” “無妨,我裹得厚一些,倒也不是特別冷,我得去看看,沐雪便陪著我去吧。” 幾人拗她不過,又硬拉著她再加了件里衣,這才放心讓她出去。她如今的身子比不得從前,以往那一刻點路程硬是走了許久,等沐雪扶著她來到那地牢前,這風也更大了。 地牢的石門是開著的,兩人進去,大約是走了小半刻,便聽里面有人在說話,沐雪剛要開口,便被凌蘿用手勢打斷。 她熟悉那說話的聲音,可不就是韓楓么,沒想平陽一別,再次見他竟是在這里。 正待要循著聲音靠近,又聽一人的聲音從里面傳來,說了些什么她沒聽得太清,只從那聲音聽出一些熟悉的感覺。 是李斯? 她一愣,又往前走到一明亮處,只站在那看著一間亮著燈火的地牢中,李斯背對著她站在那里,而他望著的那被關在牢里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韓楓。 韓楓依在門上,側著身同外邊的人對視,“李大人如今一心為大秦,又如何懂得我的思慮?” “我是不懂你。”李斯笑道:“雖然你我同出師門,可你的心思,我卻是從未懂過,師兄既胸懷天下,為何又在此事上處處不饒人?” 韓楓笑了笑,“師弟,有些事你我不能左右,我那般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韓楓是李斯的師兄? 那他是……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