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地牢,陰暗潮濕。 凌蘿坐在冰冷的石床上,頓覺時(shí)光錯(cuò)亂,分不清今夕何夕。 曾幾何時(shí),她也曾來到這地牢里,只是那時(shí),她要施救因她入獄的衛(wèi)春秋,而如今,她卻是連自己都救不了。 她本不迷信,如今卻是信了因果報(bào)應(yīng)。 外間如何,她已不知道,只靠著冰冷的石壁,心頭的熱烈逐漸暗淡下去。 似是等了一個(gè)世紀(jì),外間那道石門終于開了,來的不是嬴政,卻是李斯。 她眼中流光瞬間消逝,待那人開了門進(jìn)來,才無力開口:“李大人過來,是要如何處置我?” 李斯面色陰沉,命人將一端盤放在一旁,又遣了人出去,這才說道:“下官過來送夫人一程。” “夫人?”凌蘿笑了,眼角忍不住溢出一滴淚,“李大人何必說笑,我一個(gè)將死之人,可擔(dān)不起這夫人之名。” 李斯面色嚴(yán)肅,卻是沒有半點(diǎn)開玩笑的意思:“大王金口玉言,既是封了,那下官便該尊尊敬敬稱您一聲夫人?!?/br> 凌蘿無意同他辯駁,眼角瞥見他帶過來的酒水,問道:“那就是大王賜我的?” 李斯不答,卻是默認(rèn)。 能留個(gè)全尸,也算仁至義盡了。 凌蘿苦笑道:“我明白了,李大人請回吧,煩請你去同大王說一聲,便說我……一切都是我的過錯(cuò),還請他不要遷怒他人?!?/br> “夫人,你還是不了解大王。”李斯搖頭說道:“難道除了這句,您就沒有別的要同大王說?” 凌蘿搖頭,“過錯(cuò)在我,無話可說?!?/br> 李斯嘆息一聲,道:“李斯能有今日,多半也要仰仗夫人,今日之事,夫人既已認(rèn)定,李斯也無力回天,今日這一程,就當(dāng)是李斯回報(bào)夫人恩情。這酒溫和,一旦飲下便不會(huì)覺得疼痛,夫人走好?!?/br> 凌蘿輕聲應(yīng)下,待人出去后,才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那端盤面前,端著那龍鳳紋銅盞,正待飲下,心頭驀然躊躇。 李斯正在外間等候,瞧著原本正要飲下酒的人突然停下,突地拔下頭上發(fā)簪,徑直走到石床邊,伏在墻上刻著什么。 他一聲輕嘆,卻也靜靜等著。 約是小半刻過去,那伏在墻上的人突然起身,許是腳麻了,搖搖晃晃的又來到端盤前,眼中光芒全散,端起銅盞一飲而盡。 別了,大王。 凌蘿蹣跚回到石床上,倒頭躺下,眼神落在墻上刻下的畫上,直到雙眼合上,才終于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 上有木兮木有之,心悅君兮…… 腦中一道光掠過,來不及細(xì)想,已是全然不知。 死,原來也不過如此。 也不知這般死寂過了多久,直到又一道光照在臉上,她突然又恢復(fù)了些知覺,然而渾身鈍痛,像是被無數(shù)刀子刮過一般。 難道世間真有地獄? 她猛地睜開眼,沒看到奇奇怪怪的牛鬼蛇神,卻看到一個(gè)熟悉的木屋,此刻陽光正從床榻邊的窗子里灑下,透著一些熱意。 她沒死? 凌蘿揉了揉有些發(fā)疼的腦袋,突然門開了,韓楓端著碗從外面進(jìn)來,看到她醒了,絲毫不意外,徑直走到床邊來,將藥放到一旁,笑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適?” 凌蘿見他身著白衣,長發(fā)被綰了一半在腦后,卻是十足的古代裝扮。 她不禁有些意外:“你……你沒回去?” “我這不是在家嘛!”韓楓攤手笑道,身子靠在床邊,看她從床上爬起來,想要上前去扶,卻又想到什么,猛地收回了手。 “你應(yīng)該懂我的意思?!绷杼}道:“你沒看到我寫給你的信?” “看到了?!表n楓無所謂的應(yīng)了一聲,“這不是不忍心將你一個(gè)人放在這里,所以才決議留下?” 見她面露感激,韓楓不禁擺手笑道:“你還真信了?實(shí)際上是我那儀器出了些問題,想回去也回不成了?!?/br> 凌蘿看了他半晌,心頭一動(dòng),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韓楓錯(cuò)愕,立在一旁結(jié)巴了半天,這才放聲喊到:“墨玄,墨玄,你快些進(jìn)來!” 李墨玄聞言猛地沖了進(jìn)來,入目便見凌蘿坐在床榻上哭的不成樣子,韓楓則站在一旁好言勸哄。 他臉色一沉,“師父,你為老不尊!” “誒,你胡說什么,我可沒有欺負(fù)她!”韓楓解釋道:“你還不快來幫忙!” 李墨玄忙過去,想了想還是坐到床邊,默默的從懷里掏出一方絲帕給她。 凌蘿本是想宣泄一下情緒,倒是沒料到后果,如今見李墨玄過來,頓時(shí)覺得羞惱,將那方絲帕接過,人也瞬間安靜了下來。 韓楓:“……” 室內(nèi)安靜了許久,凌蘿才回過神來,問道:“我不是死了嗎,為何會(huì)到這里來?” “死?你倒是想一死了之,偏偏有人不要你死。” 韓楓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凌蘿:“是李斯救的我?” “呸!”韓楓立馬否決:“他就是想救也得有那個(gè)本事,大王本就沒想要你死,又何須他來救?” 他語氣里甚是嘲諷,聽著倒是對李斯極為不滿,凌蘿也沒去想他們有何過節(jié),只從他的話語里聽到那句大王本就沒想讓你死,人便愣住了。 韓楓見他失神,不禁搖頭,嘆道:“當(dāng)日朝堂之上,昌平君與太后等人步步緊逼,他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你好歹也是同他相處了諸多時(shí)日的,他再是無情,也無需要你的命。如今這般也好,那宮中高墻冰冷的很,你這次總算是爬出來了,以后就是自由人了?!?/br> 自由人? 凌蘿聽到這個(gè)詞,一時(shí)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用一個(gè)身份騙了嬴政許久,如今被人當(dāng)中揭穿,那人以假死將她遣送出宮,他不殺她,卻是永遠(yuǎn)也不想再見她了。 這樣也好。 她猛地閉上眼,突然想起一事,抬手撫上自己小腹,韓楓斜了一眼,道:“放心吧,沒事?!?/br> 凌蘿抬眼,同他視線相撞,難得露出一絲羞怯。 “往后你打算怎么辦?”他突然正色問道。 凌蘿一愣,想了想才幽幽開口問道:“那個(gè)……你還缺不缺徒弟?” “哈?”韓楓怔了怔,復(fù)而捧腹大笑。 好半晌后,他終于笑夠了,“徒弟不缺,不過徒弟媳婦倒是缺一個(gè),要不你考慮看看?” “師父,你胡說什么!”李墨玄在一旁沉默了許久,聽了這句,不禁皺眉嗔道。 “行行行,我也不胡說了,我先出去看看?!?/br> 李墨玄沉下的臉色這才好看了許多,轉(zhuǎn)頭瞧見面前女子一副沉思的樣子,只道她還在因韓楓那句話而傷身,不禁開口說道:“我?guī)煾赶矚g說笑,你也莫要在意?!?/br> 凌蘿倒不是真在意那句話,只是她總覺得那話聽著耳熟的緊,正努力去回想?yún)s被他打斷,于是便笑著回道:“無妨?!?/br> 兩人各自沉默片刻,李墨玄這才問道:“你往后打算怎么辦,難道要一直留在咸陽?” 她才醒來,還未考慮那么多,那時(shí)只想著一死便也罷了,如今又切實(shí)活著,她還真不知該當(dāng)如何。 “這地方雖是隱蔽之地,可也不是長久之計(jì),你性子急,自是耐不住的,師父說等過了這酷暑,便出去四處周游一番,你……可愿一起?” 凌蘿沒辦法立即回應(yīng)他,只沉默了半晌,問道:“李將軍,我……我不是她。” “我知道?!?/br> 李墨玄低頭沉吟片刻,再抬起頭時(shí),眼中似有暗光流動(dòng),“那夜我雖醉了,可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也知曉你的真實(shí)身份?!?/br> 凌蘿怔了怔,問道:“你……你不覺得荒謬么?” “一開始我是不能接受,只覺得師父與你串通好了用那種說辭來騙我,可我事后又想了想,便也就想通了?!?/br> 他道:“你們說話一樣奇奇怪怪,來往的書信也是我看不懂的內(nèi)容……這么一想,便覺得師父也沒必要騙我?!?/br> 凌蘿嘆了一聲,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 “我曾答應(yīng)護(hù)她,如今你就是她,我便就不能食言。” 真是個(gè)傻子。 凌蘿眼中酸澀,想想自己也沒有資格這般說他,不禁心頭嘆息一聲,問道:“你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 李墨玄瞬間陷入沉思。 “那時(shí)我正率軍回邯鄲,在一處山腳下遇到的她,她受了重傷神志不清,我便將她一路帶著,將她帶回將軍府?!?/br> “她醒來后知曉此事,便提出要在將軍府為奴報(bào)恩,我便給她安了個(gè)侍女的身份?!?/br> 原來這身體的主人原先便過得如此凄慘,她一時(shí)感悟,啞聲問道:“那后來,她為何又成了入秦的侍女?” 提起這事,李墨玄不禁眉頭一皺,似是極度隱忍,“她心中有恨,我不知她經(jīng)歷了什么,她也從不愿說,她在將軍府待了許久,后來遇到所謂的季姑娘入秦,便自愿跟隨,我勸她不過,只愿她能半路醒悟,不料……” 不料這一去便是有去無回。 凌蘿:“抱歉,我不該問你這些?!?/br> 李墨玄笑了笑,道:“無妨,事情都過去了,你雖不是她,可那句話我卻是出自真心,我要護(hù)你,并非要你如何,只是再不想看到她再出事?!?/br> 凌蘿沉默,一時(shí)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