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山嵐[養成]_分節閱讀_2
女人愣了一下,注意到這兩個孩子身上都穿著只有在某些體育學校才能穿著的那種鮮紅色的運動服,胸前繡著兩個黃色的字“武術”。女人問:“你們是武術學校的呀。”她兒子一聽“武術”兩個字,立刻轉過身來叫道:“武術武術,我也會練!”跳在座位上黑哈嘿哈比劃起來,惹得旁邊的人皺著眉連連往后躲。 小男孩覺得女人的兒子很有趣,嘻嘻直笑,少年點點頭。 “哎呀練武術可苦啊。”女人瞅著小男孩,“這么小就送出來,你媽不心疼啊。” 小男孩說:“我想mama啦,哥帶我去找mama。”他說的時候沒見有多傷心難過,滿臉滿眼的期盼向往,“mama一定在家等著我呢,給我做好吃的。” “對,對。”女人笑。 這時車到站了,人們像突然夢醒了一樣,紛紛起來活動活動身子骨。沒有風灌進來,車廂里又熱了幾分,一堆賣茶蛋的賣麻花的圍在車窗外向里面的人兜售東西。熙熙攘攘的人聲涌入,充斥著狹小的空間。少年探出頭望了望,像是要出去買點東西吃,但一看滿走廊的人又遲疑了。小男孩扯著哥哥的袖子,眨著大眼睛:“哥,我餓了。” 少年說:“咱倆換一下。”他讓小男孩坐到自己這邊來,他擠過去緊挨著窗戶,把小桌子上的東西往女人這邊稍稍挪了挪,騰出一點地方,“阿姨,麻煩讓一讓。” “哎呦你這是要干什么呀,哎呀你小心點啊。”女人看出來了,少年這是要從窗口鉆出去,好心地囑咐了一句。 少年對她笑了笑,謝謝她的提醒。隨即深吸一口氣,一手按在桌沿上,也不見他如何費勁地動作,身子突然憑空縮成一團,雙腿前伸,像只靈巧的燕子一般從狹窄的窗口躍了出去,輕輕落在月臺上。 兩邊賣東西的小販們驚愕萬分,張大了嘴,女人驚奇地叫道:“啊呀,怎么......怎么就出去了?” 少年擺擺手,飛跑到售貨亭,不大一會功夫跑回來,手里拎著兩大袋子東西。他先把東西從窗口遞進來,女人幫著接住放到座位上。少年一手撐住窗邊,稍一用力雙腿屈起穿過窗口立即伸直,姿勢極為優美舒展,在小桌子上方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輕飄飄落在地上。兩邊甚至有人鼓起掌來:“好厲害好厲害。” 少年笑笑,臉上也不見有多得意,只把自己買回來的吃食一樣一樣攤在桌上。兩只燒雞一兜子茶蛋一兜子桔子三根麻花等等擺了一大堆,然后扯下一只大雞腿遞給女人的兒子:“給,小弟弟你吃吧。” 女人的兒子一見燒雞眼睛就亮了,那時這東西不是誰都舍得錢買的,他接過來狠狠咬下一大口。女人知道少年是在報答自己那兩個大白梨,沒想到這孩子年紀不大心計挺足,輕易是不受人恩惠的。女人見孩子狼吞虎咽的架勢,臉紅了,連說:“這怎么說的這怎么說的,燒雞貴著呢。” “沒什么。”少年把茶蛋剝了殼,放到小男孩的手里,“嵐子吃吧。”又撕了個雞腿塞給他。 許山嵐一手拿著雞蛋一手拿著燒雞,他也真是餓了,左右開弓吃得歡實。叢展軼又拎著保溫杯費力穿過擁擠的人群去打回開水,這才穩穩當當坐到座位上吃東西。兩人從師父那里連夜偷跑出來,誰都沒吃早飯,這都快中午了才算吃個肚圓。 許山嵐折騰半宿,坐火車又累,吃飽了一點一點地打瞌睡。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說:“哥我要尿尿。” 叢展軼站起身,背著許山嵐擠著出去上廁所,一來一回又是一身汗。許山嵐這才消停了,偎在叢展軼身上睡覺,可又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地問:“哥,mama會在家嗎......” “會。”叢展軼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許山嵐腿上,免得被風吹著了。 “她會高興嗎......” “會。” “師父......師父會不會很生氣......” “......不會,沒事的......” “哥......我想mama了,真想......”許山嵐已經睡著了,最后兩個字含在嘴里,嘟嘟囔囔的。 “嗯。”叢展軼沒接口,只把衣服塞得嚴實了些。 車里的人都累了,蔫頭蔫腦地打盹,車廂里十分安靜,只聽到廣播里傳出不厭其煩的聲音:“火車上禁止攜帶鞭炮、火藥等易燃易爆物品......”叢展軼望著窗外飛奔而過的單調的景色出神。 許山嵐是去年被送過來跟師父學武的,在五六個師兄弟中,年齡最小。事實上,在叢展軼的記憶里,師父這是第一次收這么小的學生,和當年自己學武的年紀差不多大。可畢竟還有不同,自己是師父的親生兒子,早學也是應該的。但許山嵐,太小了。叢展軼隱隱約約聽師父提起時,似乎是他父母在鬧離婚,誰也沒法管他,只好把他送過來。但許山嵐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喜歡學武,mama才把他送來的。 許山嵐剛來的時候很少哭,至少叢展軼輕易沒有見到他哭過,乖巧懂事得格外讓人心疼。只有一次,瞧見他躲在樹后頭偷偷掉眼淚,一看見叢展軼吃驚地跑開了。師父也先不教他練武,只說讓他熟悉熟悉環境。剛開始他mama一個月來看一回,后來變成三個月,最近已經半年沒來過了,要不然許山嵐也不會想要偷跑出來找mama。 叢展軼應該不管的,或者去告訴父親,但他終究不落忍,他一看許山嵐那副抽抽噎噎的流著眼淚的可憐兮兮的樣子就不落忍了。叢展軼心里明白學武有多苦,師弟們都大了,而這個孩子還這么小。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學武的經歷,都是咬著牙和著血過來的。叢展軼有時會想,得是怎樣狠心的母親,才能把孩子扔在這邊不管不問呢?自己的母親如果還活著,會不會也這樣? 2、偷溜出來2 許山嵐睡了一個多小時才清醒過來,叢展軼變戲法似的弄出三個玻璃球,放在桌子上給他玩。女人的兒子看出了熱鬧,爭著搶著往前湊合。許山嵐沒有尋常小孩那么護東西,大大方方跟女人的兒子一起玩。兩個小男孩把塑料袋挖出個洞來,你先我后地往里彈。叢展軼在一旁一直陪著,表現出的耐性簡直讓女人驚訝。一般來說,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叛逆心態極強的時候,不愿意跟小屁孩玩,他卻不介意,說話慢聲慢語。孩子們把玻璃球彈進去再撿出來,大人們看著枯燥而無趣,他們玩得樂此不疲。 時間在火車單調的聲響中一分一秒地往前行進,停了一站又一站,人們紛紛下去,又有人紛紛上來。坐硬座的基本都是短途,漸漸的,車廂越來越空了。 下車的人中,就包括女人和她的兒子。女人實在喜歡許山嵐,臨走時把剩下的幾個梨全留在了桌子上,笑著說:“你們吃吧。”叢展軼沒有拒絕,他年紀雖小,但天生矜持自律,不愿意在這么多人面前跟女人為了幾個梨拉拉扯扯推來讓去讓人笑話。不過他也不肯白受人恩惠,即使只是幾個梨。在女人站起來整理行李的時候,到底還是把上午買的橘子塞到女人兒子的衣兜里。 女人笑著嘆息著,領著孩子走了。 外面還沒全黑,車廂里已然亮了燈,列車員推著販賣車來來回回地溜達。叢展軼摸著兜里的錢,心里默算了算,覺得還夠花,就買了兩盒盒飯,跟許山嵐一人一份。這是許山嵐第一次吃火車上的盒飯,但他很久很久都忘不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出去打比賽不坐飛機坐火車,就為能吃頓盒飯,可惜味道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其實火車上的盒飯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盒子,菜無非是炒蒜苔炒土豆絲之類,最多有幾片香腸,跟白米飯盛在一起。許山嵐不知是餓,還是小孩心性在外面吃飯香甜,一份盒飯居然吃了大半份,飯粒都粘到鼻尖上去了。吃完喝幾口熱水,腆著小肚子靠在座位上打飽嗝。 “飽了沒?”叢展軼把他剩的半盒拉過來吃掉。 “飽了飽了。”許山嵐吃飽喝足又來了精神頭,不肯再老老實實坐著,到當中的過道上彈玻璃球,引得一節車廂里的幾個小朋友都過來瞧熱鬧。許山嵐比較靦腆,不會主動招呼別的小孩跟自己玩,但人家要主動提出他也不會拒絕,幾個小朋友在一起玩得還挺開心。 許山嵐每天九點半是一定要睡覺的,到點就犯困,更何況坐了一天火車小孩子畢竟受不了,早早就打起了呵欠,收起玻璃球跑過來倚在叢展軼身上撒嬌:“哥,哥,我還沒喝牛奶。” “火車上不賣牛奶,咱下車再喝吧。” “那咱們什么時候能下車啊。”許山嵐覺得沒意思了。叢展軼抱著他軟呼呼的身子:“你睡一覺咱們就到了。” “哦——”許山嵐困得睜不開眼睛,“哥,我有點熱。” 叢展軼把他外套外褲脫下來,讓他平躺在長椅上,頭枕在自己腿上:“睡吧。” 許山嵐不耐煩地伸腳蹭了蹭,蹭掉了鞋子,又把左腳腕上系著的布帶蹭松了,露出里面的銀鐲來。這是許山嵐生下百天時家里老人給買的,上面還帶著兩個鈴鐺,寓意長命百歲。許山嵐的母親很迷信這個,一直讓孩子帶到現在。幸好銀鐲子能伸縮,帶著不見得有多緊,只不過鈴鐺走動時會響。許山嵐六歲了,正是要懂不懂的時候,心里難為情,很怕被師兄們笑話。叢展軼就幫他在銀鐲上纏上布條,這樣被褲子擋著,就不會被人看到。只是睡覺之前,總要把布條摘下去的。 許山嵐穿著短褲躺在長椅上睡覺,露出兩截白皙的小腿和胖乎乎的小腳丫,還有左腳腕上的銀鈴鐺,車廂里誰路過都不由自主多看幾眼。 叢展軼靠在椅子上打盹。兩人大半夜跑出來,他帶著個小孩子一路提心吊膽又怕被師父發現又怕走錯路,身心疲憊,不大一會也睡著了。到后半夜睡得實在難受,便把許山嵐放在長椅上,自己到對面椅子上去睡,雖然蜷著身子,總比坐著好。 叢展軼練了十多年武術,習慣早起,第二天六點多起來,拿著洗漱用具去洗了臉。許山嵐愛睡懶覺,但今天出奇地醒的早,跟著叢展軼吃點東西,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家看到mama,十分興奮,拉住大師兄不停地說這說那。一會說家里養的小貓,一會說墻上貼的圖畫,一會說自己好多好多的小人書,都給哥哥看。恨不能立刻飛到家,把自己藏的那點心肝寶貝都擺到大師兄面前,好好顯擺顯擺。 叢展軼細細地聽他說著,時不時漫應兩聲,擺弄著小男孩胖乎乎的手指。 再遠的路也有到盡頭的時候,他們中午時分終于到站了,隨著人流從站臺上走出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夾雜著紛亂噪雜瞬間涌入眼簾。叢展軼一手提著黑兜子一手拉著許山嵐,望著滿眼的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茫然地站了好一會,他甚至連公共汽車站都找不到。 叢展軼發覺許山嵐在他的手,低頭看時,正對上小男孩有些恐懼又有些擔憂的清澈的目光。許山嵐小心翼翼地問:“哥,咱找不到家了么?” 叢展軼定了定心神,忙說:“沒有。哥能找到。”他下意識地緊緊握住許山嵐的手,把心里的些許不安強自壓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做出很鎮定的樣子,走到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那里。先買了根雪糕給許山嵐吃,然后才把許山嵐母親寄過的信拿出來,指著信封上的地址問:“奶奶,您知道這個地方怎么去嗎?” “啊,冶煉廠啊,不遠不遠。往前走就是5路汽車站,看看站牌,坐個七八站就到啦。” 有個目的地就好,叢展軼悄悄松口氣,對老太太由衷地一笑:“謝謝奶奶。” 許山嵐一邊舔著奶油雪糕一邊顛顛地跟著叢展軼上了公共汽車。售票員坐在門旁的專屬座位后面,胸前掛著黑色票包,尖著嗓子機械地喊著:“往里走往里走,道遠的往里走,沒買票的先買票啊——” 叢展軼花了一元錢買了兩張票,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車上沒有多少人。許山嵐飛快地跑到兩節汽車當中連接的地方坐下,他最喜歡坐這個位置,可以隨著汽車的轉彎一扭一扭,像坐搖搖車一樣。 叢展軼站在椅子旁邊護著許山嵐,眼睛卻看著窗外,默默記著路途情況。找到許山嵐的家十分順利,畢竟H市并不算大,一說冶煉廠的職工宿舍基本上都知道,大致方向不錯就差不多了。進了院子許山嵐就已認識路,激動得不能自已,一路高喊著:“mama——mama——”一路向前飛奔,叢展軼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眼見許山嵐跑上三樓,用力砰砰砰敲著房門:“媽,開門哪,嵐子回來了,大許寶回來了,mama——” 他敲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出來,許山嵐一下子傻眼了,mama根本沒在家。他惶惑而又害怕,回頭無助地瞧大師兄。叢展軼走上前,他已確定屋子里沒有人,但還是作勢敲了兩下。房門冷冰冰地關著,毫無反應。 “媽——媽——”許山嵐從叢展軼的臉上,讀出了希望的破滅,孩子在某些方面的感覺總是敏銳得驚人。他徒勞地加大力度敲門,敲得小手都紅了,寂靜的樓道里響起男孩失望悲切的哭喊:“mama開門mama你回來呀,我是嵐子,我是大許寶——mama——嗚嗚——” 叢展軼上前攔住許山嵐小小的身子,旁邊鄰居聽到響動,開門出來,失聲叫到:“哎呦嵐子,你怎么回來了?” 許山嵐透過淚眼瞧見熟悉的面孔,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對方該怎么稱呼,止住哭泣,向叢展軼這邊靠了靠。 女人看出男孩子的無措,安撫地微笑:“我是你安姨呀,不記得啦嵐子?” “安......安姨......”許山嵐好像有那么點印象,輕輕喚了一聲,隨即說道,“我找我媽。” “你媽出門去了,很久沒回來啦。”安姨偏頭想了想,“好像說是回娘家,這都半個多月了都。咦,你不知道嗎?” 許山嵐眼中剛剛升起的希冀的光又暗淡下來,小嘴一撇,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安姨瞧瞧叢展軼,又瞧瞧許山嵐,了悟地說:“你是從練武那地方跑回來的吧?別哭啊嵐子。”她蹲下來掏出一條花手絹,給許山嵐擦淚水,“好孩子別哭了,來,到安姨家待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