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138
“從小就分開了,還沒到青春期什么的容易矛盾掐架的年齡,就都不在一塊兒長大。各過各的日子,見面也就點個頭,都不知說什么,我怎么可能跟孟小北有矛盾?” 孟小京表情平靜,字眼中又好像洇出一股平淡的心酸,讓聶卉聽著,又開始心疼男朋友了。 孟小京確實精神壓力太大,他考取的難度比他哥還要大。他聽說孟小北考得不錯,他不想名落孫山,這一年高考就全部廢掉了,這么多年夢想和努力付諸東流,將來在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他更不愿被人說他傍上了金主,找個有錢的女孩野心勃勃地往北京混。男人的自尊也讓他吝惜開口求助家里人,輸給另外那九百九十九名考生,也就等于輸給孟小北,哥倆心里還較著勁。 不一會兒,賓館房間電話又響了。 這回是小北主動打來,令孟小京意外了。 那晚,孟小北就把祁亮家里電話開了免提,一堆人圍著電話機,七嘴八舌,琢磨這小品該怎么演。 孟小京說:“小組里人很雜,有兩個是老鄉,把男女主角霸占了,搶戲份搶鏡頭,我一人耍單,臺詞都搶不上,群戲就看誰耀眼突出、誰詞多,所以我覺著……我二試沒什么戲了。” 孟小北說:“孟小京,還沒考你就悲觀?生活里一個人想要搶眼,就不在于說話多少,咱一句就能震了臺下!” 孟小北伸一拇指,牛氣地戳身邊的人:“比如我小爹,少棠,你看他平時話多嗎?他平時無論啥場合,面對誰,往那一坐,氣場夠不夠牛掰、能不能鎮住一群人?!” “廢話呢。”孟小京都不好意思說,孟小北你就是個大花癡:“我能跟你干爹比嗎!” 聶卉說:“咱們都沒怎么經歷過唐山大地震,地震那年我才七歲,西安連震感都沒有,沒有生活實踐的考生怎么演?” 孟小京道:“其實我經歷過,就是……當年歲數太小,我壓根兒沒什么印象,而且北京也沒塌房子,沒死什么人。” 孟小北:“其實我和少棠也經歷過,雖然我倆那時留在西溝。” 少棠聲音穩健,在一旁評道:“老師給你們出這種題目,不在于學生是否經歷過。演戲么,無論是演抗日先烈、地主軍閥,還是小偷流氓監獄里犯人,難道這些行當你們都親身干過?老師考察的就是你們孩子的想象力,模仿那樣一個場景的能力,對吧?” 孟小京道:“少棠叔叔,您說的挺對。” 賀少棠說:“那我就給你講講,當年你和你爸回北京,正趕上唐山大地震,我們這些留在西溝的人,消息完全閉塞,不知道北京父母親戚家人的生死,我們那些天怎么熬過來的。” “廣播里聽說唐山被夷為平地,如同一座人間地獄,墳場,幾十萬生靈葬送廢墟,鬼城里一片哭號……當時廠里工人就亂了,大伙把廠辦工會都包圍起來,手里拿著棍子鉗子,男的喊,女的哭,當時就要開著廠里幾百輛大卡車,幾千人一起上京去挖人、刨人。” “當時我們部隊,徹夜在廠里維持秩序,戴鋼盔,持槍堵住暴動的工人,一百多瓦高亮大燈泡在桿子上照著。你mama和你哥,也站在人群里,那時當真完全不知道,你們爺倆還能不能回來。” 少棠吸著煙,聲音平靜,回憶十多年前兩家人走過的風雨。 孟小京在電話那頭陷入沉默,認真地聽。 “廠領導說,你們看見孟建民他媳婦了嗎,孟建民老婆孩子還在咱們西溝呢!孟建民一定會回來,咱們等孟建民帶他家老二回來!有人說喪氣的話,說你爸爸在北京被埋了、你們倆就回不來了!……小北,你當時回的什么?” 少棠轉頭看著孟小北。 “我?”孟小北聳肩道:“我都不記得了。” 孟小京在電話那頭著急問:“孟小北當時說什么了?!” 少棠道:“小北當時沒哭,也沒鬧,一滴眼淚都沒掉,臉上是一種忿怒,倔強,還有堅強吧。” “你對著那些算是你父輩的老爺們兒,就吼了一句,你爸才被埋了呢!賊你媽的,誰說我爸爸回不來了,我爸一定能回來!我日你們親爹!!!……小北你好像是這么嚷的?” 電話兩頭的人都樂了。孟小北拍腿大笑,說“還是你北爺爺關鍵時刻最牛逼了”! 祁亮說:“孟小北你這種人,從小就是橫著走的一只大螃蟹,誰都甭惹你!” 少棠笑說:“小北那時特堅強,也特給他爸爭氣。他比你mama和我都堅強,我在人群里瞧見你媽站著,悄悄地抹眼淚了。” 祁亮也回憶,“當時我們全家都住在二廠,我記不清別的,就記著我爸我媽半夜抱著我跑出來,全樓人都沖出來了,有人下樓時被擠倒,摔了。我記得祁建東當時光著脊梁,挺個啤酒肚,穿著邋遢的小褲衩,把我抱起來,站在人群里……” “那一個月睡大街上,地震棚里,艱苦雖然艱苦,可那時我爸媽還沒離婚,我還有個完整家庭呢。” 祁亮眼里閃爍光芒,轉身問:“內誰,你當時干嘛呢?” 蕭老師望著亮亮:“我那一年在北京念大學,恰好也趕上地震。我宿舍在四樓,屋里有個男學生倉皇逃命從窗口跳出去,結果摔折了腿。我披了一條床單跑下樓,就裹著床單站了半宿。其他男生連床單都沒有,都穿著內褲。隔壁樓一個女生沒有衣服穿,我就借她半條床單,一人裹半張床單站著……” 倆人互相多看了兩眼,眼光里有纏綿,意猶未盡。蕭逸在茶幾下悄悄攥住祁亮的手腕,祁亮翻了翻漂亮的眼皮:“哼,怎么就沒早認識你啊?你年輕時候還挺好看,我在你床頭柜里,偷看過你上大學的照片。” 孟小京在電話里聽著,半晌道:“我明白怎么演了。” 孟小北說:“人多靈感來得快么,孟小京你加油吧!俺們西溝后援團等待你的好消息!” 孟小京:“……多謝多謝。” 幾天后,孟小京參加中戲二試。二試內容比一試要求更高,是自選朗誦,聲樂表演,以及命題群體小品。 許多學生表演唐山大地震,一上場,就是撕心裂肺哭喊,極力表現喪親之際的痛不欲生。考場大教室里,嚎啕聲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很多人假裝著地上躺滿尸體,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尸山,于是披散著頭發撲上去,用雙手在假想尸堆里刨,挖金子似的玩兒命刨,哭得肝腸寸斷不能自已。演員確實也需要隨時隨地能哭,會哭。 一排主考老師,轉著圓珠筆,麻木不仁地看大撥考生們滿地爬著哭。 孟小京就沒哭,帥氣的臉,頭發微微蓬亂,臉上用妝容表現出熬夜奔波的疲憊。他孤獨走在城市街道上,游離于人群之外,臉色蒼白,眉眼漆黑,漂亮的眼睛茫然而空洞,白襯衫領口處撕開,露出半邊瘦削的肩膀,像飄進考場的一縷孤魂——還是個美男孤魂。 孟小京慢慢跪到地上,嘴唇囁嚅,在土里摸索。 他突然摸到什么東西,好像是從土里抓出一只手!他從那只手手心里撿出一條水晶手鏈,猛地意識到什么,近乎瘋狂地顫抖著扒開自己領口,從胸前掏出他的項鏈。 項鏈與手鏈上閃爍出同樣的色澤光芒。 孟小京張著嘴渾身發抖,胸口陷入痙攣,喉嚨發不出聲音,徒勞地抓住那只虛擬的“手”,深深地垂下頭,去親吻被廢墟埋葬的人……孟小京自始至終也沒嚎啕,幾乎沒用一句臺詞,而且沒掉眼淚。 一排主考官里有女老師看得氤氳了,有老師給他鼓了幾下掌。 孟小京就這樣通過二試,進入最后的三百人大名單。 他們小組里爭搶著沖進鏡頭嚎啕大哭的幾名主演,全部被刷。 流連北京那半個多月,孟小京聶卉倆人逛了許多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去北京動物園,逛電子游樂場。聶卉聽說雍和宮香火最靈,非要拉著孟小京去燒香磕頭。 孟小京走到雍和宮門口,說:“沒用,耽誤工夫浪費錢么,咱回去吧。” 聶卉瞪他一眼珠子:“你別亂說被佛祖聽見!管用的,我幫你去求!” 聶卉脖子上戴水晶項鏈。那條水晶手鏈是她編了送給孟小京的。 聶卉買了一把紅色香燭,逢殿必磕,逢佛必拜,在排隊的大媽大嬸隊伍里搶上前去,跪到絨布墊子上,虔誠地磕完插香,心里就念兩件事,一是孟小京能夢醒成真,二是她自己也能得償所愿。 兩人還一起逛了王府井百貨,聶卉給男友買了一身挺貴的牛仔服。孟小京一看標簽,皺眉:“兩百八一條褲子,太貴了吧?你真能花錢。” 聶卉抿嘴,不以為意:“好看不就完了么!我買東西不看價錢,你說實話,你喜歡不喜歡?” 孟小京看了一眼女孩:“我喜歡你,可是你太貴了。” ……三試那天,每一位考生踏進中戲校門,身后一群家人親戚朋友簇擁著,加油打氣。孟小京和聶卉倆人在路邊攤買了兩個rou夾饃,用塑料袋捏著,站在風口里吃。 孟小京站到排隊查證的隊伍里,仍回頭望著。 聶卉穿一件羊絨披風式外套,那種黑白千鳥格的時髦款式,在冬天的街頭顯得高挑別致,很好看。下身是針織襪子和長靴。校門口出來一個老師,就是他們表演系某一位班主任,遠遠瞅見聶卉,凝視看了好久。 那老師過來了,問:“這同學,你是來三試的?” 聶卉說:“我陪別人來的。” 老師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看:“往年常有這種事發生,報名的人沒考上,陪考的那一位卻歪打正著,被我們挑中。” 聶卉說:“您可別這么說,我還希望我男朋友能考上呢。” 老師說:“我覺著你有演員潛質,你長得非常上鏡。你想不想進來試試?我們給你一次加試機會。” 聶卉愣了片刻,最終回絕了:“……我不考,我壓根兒就沒有興趣當演員。” 聶卉站在寒冬單調晦澀的街道旁,漂亮挺拔,是街頭一道亮眼的風景。她眉頭微蹙,神情略憂郁,翻涌著的復雜心情比眉頭更加糾結。她是來陪考的,陪孟小京一路走過來,孟小京假如當真考中了,功名及第,在北京扎根。這么有名氣的藝術院校,出來都是大明星,十個有八個都能進人藝。孟小京將來可能再也不會回西安,與她漸行漸遠……她留不住孟小京一路大踏步往前奔的腳步,又能留住男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