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19
賀少棠拐進村,去公社支書家看看。他把孟小北放在門口石磨盤上,叮囑,“不許給老子亂跑,我找負責人說幾句話,馬上就回來啊。” 臨分別還習慣性地用手撩一下這小子的臉,真待見。 村戶間土路上跑出一群綿羊,咩咩亂叫,一群剽悍的當地人頭系羊肚白頭巾,穿著坎肩赤著胳膊,黑布鞋趟出一路塵土。 賀少棠問路上的人:“怎么了,你們要干什么去?” 有人嚷道:“殺到他們廠門口堵那小子去!” “不能讓那狗日的跑了!” 有人飛跑回來報訊;“我剛才看見姓段那小子出大門了,他出來了,俺們堵那個小王八蛋去!!!” “那小子扔了爛攤子,還想走?!他吃飽喝足玩兒夠了,把咱們村閨女的肚子玩兒大了,他想顛兒回北京?他想得美!不砸斷他兩條腿!!!” 賀少棠眼瞅著一群鄉民氣勢洶洶從眼前涌過,忙跟公社的頭兒說:“有話就談,你們這么多人去堵廠門口,何必鬧大呢,這是犯紀律的。” 公社支書怒道:“跟廠里那群混蛋沒的談!” 有人站定,回過頭盯著他:“……你也是他們廠的?” “這個人也是北京過來的那幫人,他們都一伙的!” “這幫狗日的吃俺們種出的糧食、喝俺們渭河的水,還禍害俺們村里的人!” …… 賀少棠一聽就約莫明白怎么一回事,段紅宇這渾小子又惹大禍了,走哪都摟不住自己褲腰帶,這沒出息的。 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傻的,瞅情形不對,冷冷地閉了嘴,沉默掉頭就走。 他走了兩步,一轉過墻角,迅速跑起來,飛奔村口! 他一口氣從羊群中擠過去,沖過大槐樹,找到村頭的石磨盤,呆住了…… 少棠焦急地左右看去,滿眼是嘈雜流動的人群,提著鐮刀的兇悍的村民。羊群受驚四散混亂,黃狗瘋狂吠叫。村頭漢子們聚集,這就是糾集起來準備去武斗。 孟小北呢? “小北?” 少棠不敢炸刺兒,壓低喉嚨喊:“小北?!” 小北?!!!! 村頭離制造廠不遠,越過河灘,走過幾片農田,就是他們汽車制造廠廠門口,有保衛科的人站崗。 那時候隨身沒有電話,一通手機就能解決的問題,他憋一口氣跑出去二里地! 賀少棠不是害怕,不是想逃跑避風頭躲那些人,他那天是真急了,心口發慌。 他心里一小半是擔心這些激動的村民,去找那個作死的段紅宇算賬,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給弄丟了! 他想著孟小北那個腿腳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個兒跑回廠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經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廠門口,保衛科工人聽見風聲,已經在門口跟一群村民吵起來,黑壓壓的兩伙人,持家伙對峙! 少棠在人群里沒找見孟小北,急得臉色通紅,熱得襯衫領子都扯開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兩秒鐘,掉頭就往回跑…… 賀少棠逆著手持砍刀的大撥人流,又跑回去了。 糾集著準備打斗的剽悍村民,眼底噴著戾氣,手里捏大刀片,還有幾個人開著兩輛大拖拉機,轟隆隆地碾過土路。 廠里聽到風聲,大批工人也持械涌出來,在廠門口設障。兩群人沖突起來,有一個出手,前面的人就收不住,后面的人涌上去,沖擊大門…… 賀少棠臉色發白,漆黑的眉擰成一個結,一只大手抓過一名村民:“看見孟小北了嗎?” “瞅見一個這么高的小男孩嗎?!”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鐮刀。 鐮刀兜頭蓋臉,彎曲的刃口斜著照他耳朵劈下來! 賀少棠猛撤身躲開,耳朵差點兒沒了。鐮刀不認人,而少棠沒穿軍裝,那套行頭與村民們一看就不一樣。他那天穿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軍綠色長褲,看起來就是下鄉城市青年的打扮! 賀少棠躲開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沒眨,眼底瞬間爆出殷紅。他一拳摟出去,狠狠砸在對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見血。 “北北!!!!!!!!” 他喊出這聲“北北”時,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難受。 好像是頭一回這么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攢動的人頭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濤。混戰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紅,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廠領導電話緊急求助,附近部隊的官兵接到報訊,卡車載著大批當兵的駛來,持槍阻止武斗。 這件事在某個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層油辣子,屬于家常便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幾年,各地發生過許多起大規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機關工人各幫各派之間持械持槍斗毆,最后出動部隊鎮壓,死過不少人。后來局勢逐漸平息,動亂漸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種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經歷過打砸批斗混亂年代的這群人的骨血里,讓人們暴躁而易沖動。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大山溝,就是無法無規。 這事導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風流債。那女孩可也不是無親無故的,同村同姓,整個村兩百來戶都是一大家子,滿腔怨氣,來找正主討一個說法。 當然,這事絕不僅是因為一樁不入流的風流事,歸根結底是當時農村集體公社大生產、無條件調配糧食物資支援三線建設,瓜分了農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涌入鄉村,觀念沖突,矛盾遲早爆發,像急流淤積在西溝最狹窄處的河道口,需要發泄的渠道。 那么孟小北呢? 他又怎會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沒跑遠。他少棠叔叔進村找人,他一人兒閑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處尋么,就被一手搖爐子燒打銀器的老漢吸引了。 小北活潑好動,求知欲旺盛,同齡孩子里本就屬于見識多的,頗有耐心蹲著看老漢做手藝。 他從懷里掏出幾枚銅彈殼,從中挑出最完整沒有缺損的一枚,遞給老漢:“爺爺,您幫我在上面打個小孔,再吊個紅繩。” 老漢:“你打那個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掛在脖子上。” 老漢:“不給你打,麻煩死了。” 孟小北手捏著兜里的東西盤桓良久,遞過去:“我拿蜜棗跟您換手藝,行不行嘛!您就給我打一個就給我打一個打一個嘛!爺爺——” 老漢哈哈笑了,架不住這執著又耍賴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銅彈殼打了孔穿紅線掛脖子上,末了又想出個主意,用樹棍在地上劃出讓他心動依賴的一個字,說:“您幫我把這個字兒刻彈頭上。” 他這時候還沉浸在歡暢的心情里,想著回頭怎么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幾個來回,沿著河溝尋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襯衫遍布塵土與血跡,幾乎看不出本色兒。 他踹翻無數人,打出一條路,慘白的臉露出情緒暗涌的潮紅,心里甚至已經有不好的設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丟了,弄沒了,這不是他的崽子這是人家孟建民的兒子!回頭怎么跟孟建民交待,拿什么賠?! 賀少棠是個倔脾氣的。以他的性子,他當時就沒有想到先跑回廠去,找到孟建民,告訴建民你兒子走丟了,咱們人多力量大,再借個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這種人心里,沒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擔壓力責任這種念頭,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遠不用去見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灘上,忽然想起什么,頓住,又掉轉頭往支流處的山坳里跑,一路踩著水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