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14
脾氣再野的孩子,說到底也還是戀家,一聽說要離開家了,心里沒找沒落的。 賀少棠搖頭,話里有話:“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當初老子一沒留神沒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腦瓜磕傻了。” “你爹媽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讓你落個好,讓你走出這條西溝。想辦法讓你回城,明白嗎?” “……” 賀少棠深深看著小孩,一字一句地講道理。有些話孟小北這個年紀終歸永遠是想不到的,父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多么揪心和左右為難!留哪個,走哪個,將來兩個孩子能發展成什么樣子,誰說得準? 留下的這個,被耽誤了可怎么辦,將來會不會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個,遠離爹媽不學好不走正道被人帶歪了又怎么辦?將來會不會后悔當初所做的抉擇,會不會后悔當初沒有咬牙吃苦說什么也要親手把倆兒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來永遠是最容易的,把孩子養育成人將來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遠是每個為人父母的擔憂牽掛。 “養條狗三五年都能養出深感情,何況養個兒子。” “你爸媽肯定舍不得你,你跑出來兩天兩夜,他們不得急瘋了?麻利兒地,趕緊滾回去。” “你爸你媽回不去,才想辦法把你送回北京,熬著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將來你就明晰了。” 賀少棠說話時聲音沉穩,眼底卻又若微帶笑,有某種說服人心的力量,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因為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余歲,能一起瘋玩兒胡鬧,能一個被窩里掐著拱著睡覺,卻又能講出道理,沒有平日里長輩的刻板威嚴,完全沒“代溝”,反而能讓猴孩子聽進心里去。 孟小北這時其實已經有悔意,離家出走結果還沒跑掉被活逮這檔子事極其幼稚丟臉,回家指不定挨罵,又要全廠聞名。他心里更加抵觸,死要面子,知道錯了但輕易不能低頭認錯。他什么人,他能認錯?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畫小人,心里蔫有主意,突然問:“少棠叔叔,你去過北京?” 賀少棠不屑道:“嗬,住得年頭久了。” 孟小北又問:“那北京好?” 少棠嘴角一聳:“首都能不好么,首都比哪都好。合作社能買著桃酥雞蛋糕薩其馬,憑票能買稻香村的自來紅月餅!有動物園,香山,中山公園和勞動人民文化宮,有美術館展覽館,還有全聚德和老莫!你去了就知道,跟咱們西溝比,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忒么在溝里。” 孟小北一雙八字小眼閃光,一句戳到重點:“那么好,你為什么不去?你為什么偏留在這兒呢!” 少棠:“……” 賀少棠回避未答,突然站起來抓住孟小北脖領子,抱起來一拋,再一接,故意把小子在空中大頭朝下轉一百八十度才端端正正擺在地上。孟小北臉色憋紅,心口興奮地跳。 少棠捏一把他的臉,正色道:“誰說你長得不好看?將來臉長開了就俊了。” 小北說:“我腦門磕花了。” 賀少棠大笑:“臉上有疤那叫有男子漢氣質!你小子長大了帥著呢!” 你小子帥著呢,有男子漢的氣質。 孟小北直到后來,還時常憶起當初少棠跟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氣、眼底每一絲耐尋味的表情。賀少棠是個勻稱的瘦長臉,黑眉俊目,下巴瘦削有棱角,眼睛有神。在初通人事的孟小北眼里,那才叫做男子漢氣質…… **** 孟小北被解放牌大卡車送回家,胳膊腿齊全平安無事,家屬大院里又是一陣風動。 他自個兒知道有錯,那些天格外老實,消停,傍晚樓下小伙伴喊他出去打仗,他從窗口搖搖頭打手語說不去。晚飯桌上一家人吃飯,他埋頭啃饃饃不吭聲,還是他mama主動給他夾菜,夾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愛吃的蒜苗炒rou…… 馬寶純一頓飯就沒怎么吃,不錯眼盯著他。他后來被親媽盯得渾身別扭,說“我吃好了”,揣了半塊饃出屋,臨走眼角瞥見他mama眼睛紅了,低頭擦眼淚。孟小北離家出走回來,孟建民和馬寶純約莫知曉了緣由,什么都沒敢說,也沒罵孩子,怕刺激大了,下回這熊孩子還跑。孟小北這小子自從斷了奶卸了尿布圍子那一天起,兩條腿利索會跑了,他想干什么干不成的?這小子氣性大了,根本管不住。 倒是他奶奶是有脾氣的,急得拿鞋底子抽炕頭,“你說你個熊孩子,你跑剩么跑!你跑個剩么啊急死你爸你媽啊?!” 晚上破天荒的,他mama把他抱到大床上,摟在被窩里睡覺,輕輕拍著。 孟建民仰臥望著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語:“急死你爹了……多虧隔壁院部隊的人幫找著孩子,改天做個錦旗給人送去。” 孟小北夾在爹媽中間,反而別扭;孟小京跟奶奶擠小床,也有不爽。 大床上氣氛非同尋常,他們家就沒這么睡過。孟小北都伸不開腿腳,偷眼左右看看,既不敢拱他爹,又不敢擠他媽。不知怎的,他突然懷念起在小兵營房里那一夜,整個人兒狗趴在某人身上,擠得逍遙自在,尿得酣暢淋漓,果然不是自家人更能放開手腳。 往常在一個屋不方便辦事兒,孟建民與媳婦還扒枕頭說個悄悄話,被窩里搞個動作。這回孟小北夾中間,連枕邊話都省了,各自無聊尷尬,鼾聲漸起。孟小北朦朧間回味那夜鳥巢鳥蛋的笑料,他爸媽怎么從來就沒這么逗樂呢? 大年過了,奶奶臨走時抱倆大孫子,承諾來年過來時給小北小京帶好吃的桃酥薩其馬。 孟小北回來又照例病了一場,裹在被窩里感冒發燒,嘴里吃啥都沒味兒,遙遙惦記十里地之外某人床下藏的大罐子自釀米酒…… 過幾天病好,孟小北帶一群嘍啰打仗,翻鐵欄桿樓梯從二樓直接掉下去,手腿都磕破皮,掛了紅滾回來。他爹媽才終于松一口氣:那臭孩子又回來了,終于正常了,果然就是咱家孩子,沒有半道讓人給換了!…… 倆雙胞胎挑一個接去北京的事,大人們三緘其口,暫時擱置不敢提了。孟建民對某些事上心了,知恩感懷,后來還真找人做了一面錦旗,送到連部,可惜撲了空,只見了他們連長,沒見著正主。 隨后的一天,家屬大院來了客人。 兩個穿軍裝的瘦高男人,齊步并肩進了大院門,領口腰帶系得整齊,軍綠膠鞋把水泥路都踩得砰砰響,聽步點兒就不是一般人。 孟小北正蹲墻根跟一群猴孩子玩兒呢,猛回頭,一眼瞧見,騰得站起來,彈球掉在地上。 軍帽下一雙黝黑發亮的速一眨,瀟灑地一擺頭。 孟小北飛似的就竄過去,腦袋里像被人吹哨子揪著趕著…… 賀少棠說話嘴角卷出笑意:“帶路,去你家。” 孟小北快速蹦著說:“五單元三層301!” 少棠說:“我知道。” 孟小北瘋跑著一路搶在前頭,帶路去了。 身后有孩子喊:“孟小北你不玩兒了?!” 小北頭也不回:“不玩兒了!” 鄰居孩子喊:“你的彈球!” 孟小北歡悅的聲音回蕩進單元門洞:“都給你們了!!!” 孟建民兩口子是沒想到,解放軍親人竟然親自上門,主動家訪,還提著東西。兵工廠職工見著部隊里的人,原本就有敬畏之心,一家人措手不及,甚至有幾分誠惶誠恐。 馬寶純反而一眼就認出來:“你們兩位看著這么眼熟?!” “你們倆不就是……我生孩子那時候,抬擔架把我從廠門口抬醫院的那倆兵嗎!” 排長豪爽地哈哈一樂:“可不就俺們幾個熟臉么,整天往廠里拉木頭進進出出的!所以說,這就是緣分么!” 排長回身介紹:“這俺兄弟,比俺小十歲,我們一班長少棠。” “當初就是我們倆眼瞅著孟小北那孩子出生落地的。這孩子上天入地無論怎么跑,反正跑不出這方圓十里地,總能讓咱們給逮回來。” 少棠一點頭,軍帽下軍容端莊,頗能唬人,客客氣氣道:“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是兵呢。” “我們來看看小北就走。” “嫂子您不用忙了,甭做飯了么!” 賀少棠年紀輕,在大兵里算長得俊的,常年在野外歷練臉膛小臂都曬成潤澤的古銅色,但五官醒目鼻梁英挺,那張臉頗為討喜,一進家屬大院就屬于男女老幼通殺型。這人正派起來頗為謙和禮貌,迅速博得外人心理好感。 排長與少棠被孟家人好說歹說留下吃臊子面,諞家常。 孟小北那天一直躲在門框邊,眼神溜來溜去,偷聽他爸跟少棠說話。 少棠表面上正襟危坐,夾菜,吃酒。這人吃飯時把正裝的寬牛皮武裝帶解了,擱在一邊,再回頭,武裝帶就不見了,系到偽八路孟小北的腰上…… 只待孟建民一轉身,少棠也迅速回頭,悄悄跟孟小北打個眼色:大侄子,還記著老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