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2
“我得去衛生室。” “我可能是……要生了。” 馬寶純讓幾個同事抬著,沒有車,就抬個簡易擔架,蒙了毯子,著急著火地往廠區醫院里送。一伙人架著,在廠院林蔭大道上瘋跑,沿路無數人側目,都喊,快跑啊,別把孩子悶著,別耽誤了。 他爸爸叫孟建民。那天晚班還沒下,這人在廠房里被人一溜跑嚷著叫出去,說孟建民你老婆馬上就要生了! 孟建民都沒來得及換工服,扔開沾滿機油的手套,一路追著前面那一伙人,跑在廠區里。 那天偏巧還有附近部隊一名排長帶人到廠里辦完事正要回去,也加入抬擔架的隊伍。 擔架上開始淌紅。 “不行了快出來了!” “唉馬師傅您再堅持會兒啊,沒到呢!” “娃!……娃兒!……” 孟建民永遠忘不了他第一眼瞧見親兒子的情形。同事胡亂嚷了幾聲娃兒,一團模模糊糊的rou團子從行軍擔架上直接掉了下來!孟建民眼瞧著“嘭”一聲,初生嬰孩尚未發出哭聲,不聲不響的,竟然摔在地上。 “老孟,孩、孩子!” “你家娃已經出來了!' 夏天,馬寶純穿的那種大號孕婦裙,下擺敞口,方便穿脫,沒想到太方便了,直接把孩子漏了下去。一群爺們兒手忙腳亂,大呼小叫,都沒見過這陣仗,都嚇著了。就那個穿軍裝的排長不怕血,厲聲指揮道:“這位師傅,你娃……你快把你娃給拾起來啊!!!” 孟建民恍悟,把掉地上的孩子撿起來,像捧珍寶一樣雙手捧著。 “連著呢,當心點兒!” “還、好像還有一個?!” “快兜起來,兜住了,別再漏了!” 眾人驚恐發現,隱約又有一顆小腦袋往外固應。幾人抬擔架飛奔進醫院,孟建民緊跟著后面,手捧著臍帶另一頭連的孩子。他跑得一口氣幾乎把心臟從胸腔子里拔出來,生疼生疼,透著極度喜悅,那情形他終生難忘…… 一對雙胞胎生在這么一個夏天的傍晚,都是兒子。 馬寶純年輕,頭胎,身體健康結實,母子皆平安。孟建民臨當爹了,啥都不知道準備,還是靠醫院護士與工會大媽們的好心,給裹襁褓、拿衣服、找吃的。 那時家里就兩口人,都沒有第三口,兩口子雙職工,各自崗位奮戰到娃出生前最后一刻。后來同事說起這事兒,都樂這家人,說孟建民可真有福氣,也有運氣,啥都沒耽誤,還抱上倆大胖兒子。老孟你兩口子真叫個勞動模范,年底評先進,俺們都投你票,廠里要是不評你兩口子先進,都對不起你家老大從娘胎里掉出來,頭點地,在地上那一磕! 當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當時還沒有長記性,不知道有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孟馬兩家父母親戚全部遠在北京,過不來,只有兩口子與一對兒子,相依為命。 孟建民和馬寶純都是“老三屆”學生。當年那一撥初高中畢了業的學生,正趕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動派走資派,國家號召學生造反鬧革命,上山下鄉,全國大串聯。六六、六七、六八屆的學生積壓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誤了。這些學生臨近畢業,無學可上,整日在社會上晃蕩、鬧事兒。后來國家包辦分配,部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線建設。孟建民那時初中畢業,沒有機會念高中,十八歲時與許多同齡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車,背井離鄉,去了山溝里的岐山兵工廠。 當時的背景,內有政治動亂,外有中蘇決裂核武的威脅,依中央精神在西北秦嶺山區的山溝溝里,搞起這么三座兵工廠。一個軍用齒輪廠,一個軍用汽車廠,還有一個是槍炮廠。三個廠子呈瓜蔓式布局,彼此沿著一條大河,像一根藤兒上的三根絲瓜連絡在山坳間。孟建民是在汽車制造廠做技術工人。“好人好馬上三線”,“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批身體單薄、臉蛋子上尚掛著懵懂青澀表情的男女學生青年,十八九歲、不滿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這樣被禁錮在深山腹地之中。 這些兵工廠在地圖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隱秘不為人知,力求一旦爆發侵略戰爭,軍隊都進不來,核武器都打不著他們。 當然,鳥都不拉屎炮彈都打不進的地方,人一旦進來,輕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廠,數千名全國大城市奔赴來的青年,匯聚一地,連帶附近的家屬宿舍大院、醫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閉的小社會。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輕時實打實是個帥小伙子,濃眉大眼,家屬大院里人稱瘦版“趙丹”。 他來的時候才十九,離開親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這批知識青年即便吃黃土喝西北風,人總要長大,都到了婚育年齡,又憋著出不去,于是內部交流發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廠里找的對象,同路從北京過來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馬寶純的。 馬家姑娘相貌一般。倆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對兒。 周圍偶爾有人會說閑話,姓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漢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個回回。 可這幫年輕人,都多大歲數了,能上哪兒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點兒的地方,還管什么回漢婚不婚呢,只要是個女的就成。山溝條件極其艱苦,糧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車從外面往山里運。年輕人一個個兒餓得顴骨凸出,眼球外暴,脫了衣服肋條起伏。缺rou吃的時候,哪顧得上豬rou還是牛rou,只要不是人rou,搶著吃,搶不著的偷著吃,誰不搶誰就餓著。 孟建民考慮過。他覺著倆人都是北京過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語言。 結婚時,兩口子就在家屬大院合作社里,請人給捏一張黑白小照。工會送了臉盆暖壺和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儀式簡單,廠內技術骨干先進分子孟建民送給老婆一本“紅寶書”,說“祝你革命到底”,馬寶純接過小紅書,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萬歲”。 孩兒他媽還沒出院時,在醫院里喂奶,倆兒子抱不過來,喂了這個那個哭,喂完那個這個又餓起來了,奶都不夠吃。 孕期缺乏營養,又懷的雙胞,倆兒子生下來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還要瘦小。 大的那個因為腦袋點過地,從胎里滑出先給土地爺磕了個響頭,腦門兒留了一道疤。醫院里又沒暖箱,條件奇差,廠領導過來說情,給喂了高級乳粉和營養液最終喂出了院。 給娃起名字時,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個,把倆兒子抱懷里看著,想了想,說:“這個腿稍微長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 “這個半路掉出來的,腿腳賊快,性格活泛,腦門磕過,命還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抬起左胳膊,親了孟小北,親在紅通通的額頭……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兒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長。朝陽區兩所重點校,男“八十”,女“朝陽”,是當時特好的學校。倘若沒有十年浩劫,他初中畢業應當留校,順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學。 八年離鄉,與世隔絕,孟建民這時還惦記著,有朝一日他還能回去,下半生攜帶妻兒家小重歸故土。 當年主持西北三線建設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動派了,早就從天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山溝里這些制造廠卻還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沒遺忘的遺跡,一段歷史的見證。廠房生產日以繼夜,機器聲隆隆,此間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們這批人什么時候才能回家、能上學,這輩子能重新來過? 孟建民做夢都想回北京,因此為一對寶貝兒子起名“北京”。 …… 第二章皮孩子 孟小北這皮實孩子,在兵工廠家屬大院內一直長到五六歲,從小額頭帶煞,疤痕醒目,像從正中豁出一道天眼。 這娃從娘胎里就特會“鉆營”,明明他是那個個頭稍小的,會鉆,竟然鉆成了哥哥。用他親媽的話說,老大好動,精,賊精賊精的,從小蔫兒有壞主意。 別人家養一個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夠吃,孟家一下子養倆,別說奶不夠,什么都不夠,全靠廠里工會同事接濟。 牛奶憑票領,限量供應,誰家有新生孩子才給奶票。奶粉更是難得一見的高級珍貴東西,有錢都沒處買。物資物品極度匱乏的年代,什么都限量,而且國家的政策風向標忽地一轉,從“人多力量大”一轉眼就變成鼓勵少生,廠里還開始給獨生子女發每月兩元錢的營養補助。 孟家就因為一不小心生出倆兒子,不是獨生,結果就沒營養補助了! 越是缺口糧,越不給優惠政策,還沒處講理去。 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線,廠里新來十幾個學生,被當成寶貴人才加以優待處理,每人給打一針胎盤球蛋白。 外面運來的“特供”給學生的胎盤球蛋白。剩下幾只針劑拆裝了沒用完,衛生室一個大夫跟馬寶純私下很熟,悄悄給開個后門,說,“你家兩個娃,不好養活吧!哪個娃身體弱長不壯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領來,我給他打一針。” 馬寶純問:“這什么蛋白,好使嗎?” 那大夫眼一翻:“這就是你不懂吧,新來的年輕人才給打呢。這是給國寶打的針,咱們剛剛贈送國外那對兒大熊貓,聽說出境前每只熊貓給扎三針,增強免疫力,打完就不得病!” 馬寶純:“哪能那么管用?” 大夫那語氣特在行,特牛:“你給孩子試試就知道管不管用。” 馬寶純還真當回事,轉臉摸家去領孩子去了。她從床上一手扯一個,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發覺著哪個孩子都瘦弱,都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rou,都疼得緊,倆孩子都需要國寶熊貓的待遇! 她拎著倆都去了,人家一看說不成,剩下那幾針都給別的“后門”了,你家就趁一針,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領導子女!那一小瓶針劑,珍貴得跟液體黃金似的。 馬寶純跟人好說歹說,然而只有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