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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清景是微涼_分節閱讀_35

    幸虧王八蛋沒去幫這家伙鋪床,不然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要崩塌。

    上工在即,不容我們多想,看著王八蛋也沒讓我們自我介紹或者握手寒暄的意思,于是大家用眼神進行了初步的交流后,齊齊排隊去開工。

    倒霉催的,上工的時候劉迪就坐我旁邊兒。

    果然扎了沒兩個燈,他就湊過來,一臉不懷好意:“別裝相,弄得跟我們不認識似的,那個記憶力變態的好像叫花雕是吧,還有那個咋咋呼呼的叫容什么來著,嘖,你們號有點兒意思。”

    我摸不清這人深淺,看不出這人套路,更加沒有在意識形態層面接受“以后要跟這人同吃同睡了”的荒誕現實,所以盡管有一肚子話在翻滾,卻愣是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力咬緊牙關,難得深沉。

    第章

    中午吃飯的時候,劉迪毫不意外的選擇了小炒,坐在離我們這群大鍋飯很遠的地方。偶爾有其他監區的管教路過,還會同他打個招呼。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從表情上看絕對不是“你給我老實點兒”的問候語,更像是……吃好喝好?

    我瞇起眼睛,盯著劉迪的背影,猜著劉迪的背景。

    監獄向來不缺有關系的,確切的說,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一定會有關系,社會尚且如此,何況監獄乎。進來這么些年,所謂“特殊照顧”也見過幾個,但像劉迪這么囂張的,少。別的關系戶見到管教,不管怎么講總歸還是恭敬的,畢竟縣官不如現管,而且你態度越好人家行起方便來心里越舒坦,對吧,畢竟人家寒窗苦讀送錢鋪路弄上個公務員不是為了專門給你行方便的。可劉迪不,他就像個老太爺一樣恨不能翹個二郎腿躺搖椅上晃悠,成竹在胸地等待該來的人來,或照顧,或伺候,或陪說陪笑。

    他是故意的。

    說不上為什么,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他這種故意倒不是和誰有仇,而是他本身不爽,所以周圍的都不可以爽,不可以舒坦,必須要“被折騰”。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爽,我只知道上次知識競賽的時候他就是這幅尊容了,明明早就知道題,明明勝券在握,可還是沒個高興的模樣。憤怒傷心這類激烈的情緒很好分辨和把握,但這類“不爽”就很微妙了,仿佛看哪兒都煩,看誰都不順眼,可又上升不到生氣煩躁的程度,于是不溫不火地慢燉著,終年保持恒定。

    忽然有人拉我胳膊,回過頭來,是花花。

    我的大腦回路還停留在小炒那邊兒,于是怔怔地盯了花花好幾秒,也沒個反應。

    花花微微皺眉,抬手指指我的餐盤。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飯,再抬頭看看他,眼神交會個把回合,總算鬧明白了——他在催我快點吃飯,因為午飯時間就快結束,而別人的餐盤都已經見底了。

    沒時間繼續想十七號的新人,我西里呼嚕地開始往嘴里扒飯,打仗似的,中間有一口吃猛了,差點兒噎著,幸虧花花及時遞過來棒子面兒粥。

    下午繼續開工,劉迪依然盤踞在我身邊兒。不過這回他倒是自我認知明確了,沒東拉西扯些閑話,而是仔細詢問我彩燈的制作方法,就好像他第一次見這玩意兒似的。如果我猛然翻出的記憶沒錯,他應該就是我剛進來時聽那個和王八蛋關系不錯的獄醫向西瓜提過的十五監七號的劉迪,我記得當時那醫生的原話是“和他搞好關系,以后你就不用見我了。”于是掐指算算,他進來這里至少三年了。現在還不會扎彩燈?哈,真他媽有能耐。

    但既然人家張一回嘴,我總不好駁了,所以再不情愿我還是放慢了動作,一邊扎一邊給他講解,這個該怎么剪,那個該怎么粘。

    劉迪聽得很認真,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一會兒皺皺眉,一會兒點點頭,最后來了句:“你手挺好看的,白白凈凈。”

    我一口老血噴出八百丈遠。

    “你他媽看哪兒呢!”咬牙切齒又不敢大聲兒的感覺,這叫一個憋屈,“逗我玩兒就趁早說,浪費老子感情!”

    “趁早說就不逗了。”劉迪漫不經心打個哈欠,淚眼婆娑。

    我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發誓再和這孫子說一句話我他媽就是孫子!

    似是覺得倦了,劉迪索性趴在流水線,睡起來。

    我被這奇觀驚著了,想也沒想一把就給他薅了起來:“你腦子沒進水吧!等下傳送帶一動彈,能把你臉蹭掉一層皮!”

    孫子就孫子吧,誰讓我低估了自己的三八呢。

    劉迪好像也沒想到我會提醒他,過了幾秒,才咧開嘴,笑得愉快:“喲,謝啦。”

    我不知道他這謝意里幾分真幾分假,但嘴巴先一步條件反射地回復:“客氣。”

    說完我想扇自己。

    傍晚收工,劉迪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按理說監獄是最不能容忍你亂跑的地方,這種不能容忍不是發發脾氣警告批評什么的,是真拿槍崩,可我一個轉身沒照顧到,劉迪就沒影兒了。王八蛋也不在,我就向其他管教打了報告,大意是說咱十七號少了個人。管教瞄了我一眼,不咸不淡來了句,回去吧。

    得,既然人家不讓咱多事,咱就得有眼色。我正準備悻悻然回號子,卻讓人叫住,回過頭,王八蛋跟土行孫似的,就那么從地底下冒出來了。

    “跟我去辦公室。”王八蛋說。

    我點點頭,忙小碎步跟上,巨聽話。

    除卻入獄第一年,俞輕舟很少這么正式地把我叫到辦公室來談思想,多數在cao場邊兒就解決了,有時候四下無人,又趕上我抽風,也能沒大沒小地跟他拍拍肩膀稱兄道弟。所以今天來這么一出,我有預感不是小事兒。

    又或者,事兒小,人物大。

    “知道我今天找你過來為的什么吧?”王八蛋的開場白從來都這么沒創意沒美感沒藝術性。

    我體貼地把門關上,腳后跟一磕,立正昂首:“報告管教,新室友吃的好喝的好精神狀態更是杠杠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俞輕舟似笑非笑,抬腿一腳把凳子踹到我面前。

    我連忙坐下,這叫心有靈犀。

    “你有情緒。”不是疑問,是肯定,畢竟王八蛋這么多年獄警不是白干的。

    現下沒旁人,我也不跟王八蛋客氣:“你家好好過著日子呢,砰就從天而降一尊大神,來路不清背景不詳得得瑟瑟,你能高興?”

    俞輕舟愣了兩秒,忽然樂了,哈哈的,我都擔心他從凳子上摔下來。

    “我們領導要聽見你這話能熱淚盈眶,哈哈哈哈……以獄為家,就光這四個字兒他能寫出個萬字以上的獄改心得……”

    笑就笑唄,還砸桌子,什么習慣。

    “報告管教,咱能說重點么,”我認命地嘆口氣,階級地位差異在這擺著呢,我自然不能跟對方吹胡子瞪眼,只能好說好商量,“你這樣笑得我很尷尬。”

    俞輕舟也是笑夠了,擦擦眼淚,總算有了正經模樣:“他呆不了多久的,你回去告訴金大福他們,別惹他,以前怎么過的現在還怎么過,該干嘛干嘛就行。”

    我不太喜歡這個“順其自然”:“他要是惹我們呢?”

    俞輕舟挑眉:“那要看你對惹的定義了。據我了解,基本上劉迪不太會動手欺負人什么的,頂多過過嘴癮,他那人愛撩閑,欠了吧唧的,不過大毛病應該沒有。”

    我對王八蛋那個“據”的靠譜性持保留意見。

    “他在十五監住了幾年吧,好端端來我們這兒干嘛?旅游?”

    “好端端就不會過來了……”

    俞輕舟看著我,我也看著俞輕舟,四目相對,流轉的眼波中大半都是我的期待。

    終于,俞輕舟朱唇輕啟溫柔呢喃:“不該打聽的事兒別打聽。”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從凳子上厥過去。

    “咱不帶說話說一半兒的!”太他媽缺德了,這跟騎在猴子身上吊個香蕉讓它干跑又死活抓不著有什么區別?

    俞輕舟特無辜地看著我,天真眨眼:“這不帶是誰規定的?”

    我想踹他。

    “我要是你就不會踹,代價太大。”

    你媽難道我的臉是心聲顯示屏嗎!

    扯到最后,俞輕舟多少還是給了一些內幕,在我百般保證并用我未來的媳婦兒發誓之后——我說我要是把他告訴我的透露給第三個人這輩子娶不上媳婦兒。

    所謂內幕,其實并不復雜。劉迪在十五監住了三年有余,之前一直很太平,一個監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有背景,所以大家相安無事。但上個月進來個新號兒,也是個有背景的,待遇基本和劉迪一樣。按理說不住一個號兒,哪怕同在十五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也就行了,偏偏這倆人互相就是看不順眼,一來二去杠上了。雖說還沒發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件,但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獄方左思右想覺得出事兒是早晚的,唯一的可行性方法就是把惡性事件扼殺在萌芽狀態,于是談話吧,看看哪個愿意屈尊降貴轉個班級。第一個找的就是劉迪,因為獄方覺得他畢竟呆幾年了,多少能有些政治覺悟,沒成想事情特別順利,劉迪一口答應下來,然后指明,我要去二監,而且是細化到就那個知識競賽得第一的號兒。

    “原來咱們這兒是可以自主選號的。”聽完之后,我的小市民心里開始冒泡,不光是羨慕嫉妒恨,而是一想到自己在這里度過的幾年有掙扎有絕望有苦悶有狂躁,好幾次甚至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而同樣是犯了法判了刑,有些人卻不需要經歷這樣,心里就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你說憤怒吧,夠不上,有點酸澀,有點苦。

    俞輕舟抬頭望向天花板,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

    “這個社會就這樣,”他重新看向我,嘲諷地扯了下嘴角,“你第一天出來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