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清景是微涼_分節(jié)閱讀_33
溫?zé)岬挠|感讓我徹底崩潰,更多濕乎乎的東西從眼睛里爭前恐后往外涌,花花急了,手忙腳亂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我聽見自己哽咽得不成調(diào)子的聲音:“這是懲罰,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后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還能活……” 花花抱住我,把我的腦袋緊緊按在他的懷里。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過來看看我行嗎,爸……” 花花笨拙地撫摸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于他而言,這是個很辛苦的姿勢,因為他是蹲在地上的,只能勉強摟住我。可由始至終,他都沒有松手,一直用力抱著我,仿佛要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過來。 第章 那一夜我抱著花花哭了半宿,從壓抑到放肆,從哽咽到嚎啕,整個十七號乃至整個監(jiān)區(qū)就聽我一個人撕心裂肺,噪音污染堪比生化武器。但,沒有人過來制止我。值夜班的王八蛋沒有來,隔壁屋的哥們兒沒敲墻,周鋮安靜地“睡著”,金大福只留給外界一個寬廣后背,連一個翻身都沒有,而一向最沒耐心的小瘋子,竟也老老實實呆在自己床上,一聲不吱,只眨巴著大眼睛時不時關(guān)切地望向我這邊,可一旦被發(fā)現(xiàn),又特緊張地縮回去,像極了貓鼬。 由始至終,花花都沒有松開我,以至于第二天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沒有花花,如果沒有他那份死不撒手的執(zhí)拗,或許馮一路在那個夜晚就會跟著老頭兒一起去了。哪怕rou體尚存,精神也必定湮滅。 但事實是,我挺過來了。 當(dāng)次日一早,陽光灑進十七號,我仿佛在淡金色的光暈里看見了老頭兒,他還是那一百零一號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緊皺的眉頭里全是對我的不滿,但這一次他沒來得及罵我,而是整個人越飄越遠,身影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清晨微潮的空氣里。 我靜靜望著窗口,久久,似乎這樣就能送他最后一程。 哭完了,難受完了,日子總還要過。但人不是機器,按個開關(guān)就能收放自如,所以那之后我還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倒不嚴重,只是話少了,飯量少了,笑容少了,惹事也少了。 十七號的同志沒什么意見,特貼心地誰也不提這話茬兒,連小瘋子都破天荒地收了欠嘴,沒一句冷嘲熱諷,花花更是不用說。以往我要上趕著去貼人,現(xiàn)在換人過來陪我了,不至于走哪兒跟哪兒,但只要你一環(huán)顧,準保能在方圓十米內(nèi)把他逮著。 唯獨俞輕舟。 那家伙真叫一個沒眼色,鐵石心,西王母轉(zhuǎn)世。 “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貴,”那天放風(fēng)我正站在cao場邊緣遠目眺望,這廝從背后拍我肩膀,語重心長,“讓馮三八快點回來吧。” 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就這樣在我的消沉中悄然過去。 這天清晨,我剛剛下床沒等伸懶腰,先連打了六個噴嚏。一屋子人馬上看我,跟聽見防空警報了似的,我聳聳肩,倍兒自信地宣布:“肯定誰想我呢,這思念真是猶如黃河泛濫一發(fā)而不可……” “謝謝,”周鋮毫不留情打斷我,優(yōu)雅微笑,“換季了。” 小瘋子跟那兒刷牙呢還偷著樂。 我剛想呲兒他一句也不怕吞了牙膏,什么東西忽然從天而降,直接把我腦袋罩上了,視野頓時一片漆黑。我沒好氣地把那玩意兒抓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的長袖囚服。 誰他媽多管閑事啊,我皺眉抬起頭。 花花近在咫尺,靜靜看著我。 半秒猶豫都沒有,我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滿腔腹誹瞬間化作和煦春風(fēng):“弟你太貼心了!” 周鋮囧在原地,小瘋子這回是真吞了牙膏,最鎮(zhèn)定的卻是當(dāng)事人——深深看了我一眼后,徑自轉(zhuǎn)向洗漱去也。 金大福正好拉完屎從廁所里出來,覺出氣氛有點怪,問:“怎么了?” 周鋮哭笑不得:“這事兒可不太好表述……” “有什么難的,”小瘋子插話,言簡意賅,擲地有聲,“馮一路恢復(fù)正常啦!” 金大福一臉恍然,悟了。 花花依然在全神貫注地刷牙,我瞧著他的背影,再看看眼前這群家伙,忽然就有點眼睛發(fā)酸。當(dāng)然這可不能讓他們瞧出來,不然老子就丟人丟大發(fā)了。所以我背過身,賣力疊被,一邊疊,一邊在心里和老頭兒說話—— 嘿,瞧見沒,那刷牙的是我兄弟,這仨不著調(diào)的是我哥們兒,我是被你丟這世上了,但不至于孤苦伶仃,我現(xiàn)在很平安,將來,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準呢,你看著就是了。 月底,監(jiān)獄安排我們?nèi)シN樹,我還以為是勞動改造翻了新花樣,終于離開廠房擁抱大自然了,哪知從上車到郊外,從刨坑到填土,隨行的攝像機就沒斷過電。小瘋子探來消息,說該攝制組大有來頭,將來片子剪出來,沒準兒要在中央播的,原本蔫了吧唧的我們瞬間打了雞血,哪還管是不是政績工程,那叫一個賣力。 撒最后一鍬土的時候,攝影機已經(jīng)移走。 監(jiān)獄長在“思過林”的石碑旁對著攝像頭滔滔不絕,大談特談監(jiān)獄建設(shè)和構(gòu)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 收回目光,我用鐵鍬把土拍實,認真得一絲不茍。 回程的車上,我頻頻回顧,小瘋子調(diào)侃,放心吧,你都快把土拍成水泥了,保準屹立不倒。我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那樹下埋葬著舊的馮一路,一個永遠都不需要再見天日的東西。 零七年的秋天,是我記憶中最蕭條的一個秋天。 無論是自然,還是人情。 我姑自傳達完老頭兒的遺言,再未出現(xiàn),用腳丫子都能想到,再不會有人往我的卡上打錢。容愷的同學(xué)也不來了,其實之前就有預(yù)兆,因為對方探監(jiān)的頻率越來越低,但即便有了心理準備,真發(fā)生的時候還是讓人難受,哪怕是沒心沒肺的小瘋子。 八月十五那天,監(jiān)獄發(fā)月餅,蓮蓉吃起來像面粉,可依然很香。晚上瞎聊的時候,小瘋子忽然把我和花花扯到一邊,說都是沒家人的,我們仨是一幫,讓那倆脫離群眾的一邊兒涼快去,弄得金發(fā)福囧囧有神,樂得周鋮樂前仰后合。 不知是不是三無月餅的緣故,那天晚上我們都很亢奮,五個大老爺們兒在月光里聊過去,談未來,各種緬懷和暢想。 我說剛進來的時候以為你們都沒脾氣,以為我運氣挺好沒遇上人渣,現(xiàn)在才真正有了體會,就是人渣,進來了也能給磨成二十四孝。 金大福啐了口唾沫,罵,這他媽就是個要命的地方。 沒人吱聲。 是啊,就是個要命的地方。但有能耐你別進來啊。犯錯了就要接受懲罰,前兩年有個挺紅的香港電影里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真他媽精辟! 周鋮問我,將來出去了想干點兒什么? 我搖頭。不是不知道干什么,而是壓根兒就沒去想過。出去,將來,多遙遠的詞兒。 轉(zhuǎn)眼天就冷下來,我找出去年老頭兒給我送進來的保暖內(nèi)衣,有兩件還沒上身呢,嶄新嶄新的,仿佛它們才剛剛離開那雙滄桑的手,轉(zhuǎn)至我處。 花花用手指指自己,眨巴的眼睛里滿是疑惑,好像在問:這是給我的? “廢話,難道還是讓你幫我挑款式啊。”我朝他翻個白眼,不由分說就把東西塞了過去。 幾年了,花花翻來覆去就那么兩件秋衣,都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去年我就看不過眼了,但怕花花又炸毛,所以思前想后還是沒給。今年就不同了,好歹摟摟抱抱過,也算兄弟了,我估摸著就是他不樂意收,只要我硬給,他也沒轍。 可花花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接了過來。 這回換我詫異了,但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嘴上不饒人是小瘋子的惡習(xí),我馮一路這么溫柔哪能干那事兒。 然而第二天花花就把那衣服換上了,好么,中國的GDP增長也就這速度了,太他媽讓人欣慰!于是我繃不住了,一整天盯著他看,時不時就想揚嘴角。我總算明白為什么幾乎所有的成功人士都不安于現(xiàn)狀企圖更上一層樓,成就感什么的,真帶勁兒! 花花對此“瞻仰”毫無知覺,依舊該干嘛干嘛。倒是小瘋子,沒人的時候把我拉到角落,特嚴肅的表情說,馮一路,你來句實話,是不是憋不住想搞男人了?我以為聽見了天方夜譚,想也不想就反駁,哪有的事兒!小瘋子不依不饒,那就是只想搞花雕?我面部抽筋,口齒不甚清晰地問,您老人家哪兒來的靈感?容愷眼睛一瞇,煞有介事地說,從今天早上開始你看啞巴的眼神就像要扒他衣服。 這一年的雪來得特別遲,直到十二月,還是不見下。 天倒是陰了幾次,卻總是欠了臨門一腳,轉(zhuǎn)眼,又晴了。 不下雪的壞處很多,除了顯而易見的不能打雪仗堆雪人之外,還有個,就是空氣中的灰塵沒辦法隨著雪花一起落下來,于是就只能終日在天上漂浮著,逮著誰害誰。 都說瑞雪兆豐年,于是反過來,遲遲不下雪,便不是什么好兆頭。 我把這話跟十七號說的時候,沒一個人當(dāng)回事,更有甚者,諸如小瘋子一類,斥責(zé)我封建迷信,智商遠不如三葉蟲。可三葉蟲的論調(diào)還在十七號上空盤旋,二監(jiān)就出了事。 這事兒說起來簡單,死人了,還一下死倆。 這事兒說起來也復(fù)雜,一個人先用枕頭把另一個人悶死,完后自殺。 對外,監(jiān)獄把這事兒捂住了,但對內(nèi),同一屋檐下的百十來號人,他再捂也趕不上消息的傳播,沒幾天,連細節(jié)都被人描繪得有鼻子有眼。于是整個監(jiān)區(qū)開大會,主要是通報一下事件的處理情況,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側(cè)面點撥一下大家,別嘴快,尤其是對來探監(jiān)的親友,更要守口如瓶,一旦事件流出去,后果,自己掂量吧,反正你人還在監(jiān)獄里,對吧,有的是招兒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