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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清景是微涼_分節(jié)閱讀_17

    可事實上,這顆小石子兒還是激起了淺淺的漣漪。

    在那之后的第三個星期五,周鋮不干了。就字面上的意思,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詞兒還能用得這么精準。

    那是個標準的春夜,氣溫不高不低,小風從密閉性很差的窗戶縫竄進來,涼爽輕快。月色也很亮,所以盡管已經(jīng)熄燈,十七號依然在另外一種光明里。

    我側(cè)身躺著,被子蓋到胸口,胳膊伸出來壓在上面,我喜歡這個姿勢,如果再覺得熱,還可以伸出條腿騎在被子上,既彪悍又帥氣。我祈禱夏天不要那么快的到來,因為到那時十七號會變成一個大蒸籠,那可真是要命;我想著再咬咬牙,我的刑期就熬過六分之一了;我考慮著明天或許也可以上球場上攪和攪和,順便和花花培養(yǎng)一下階級感情;我盤算著距離上一次老頭兒探監(jiān)已經(jīng)四個月了,他還真是說不來就不來了……

    我天南海北想了無數(shù)件事,就為等待萬籟俱寂然后順利與周公下棋。可天不遂人愿,熄燈已經(jīng)半個多小時了,另一張床上的倆人還是沒搞明白。

    擱往常,這時候早就一下一下規(guī)律的打樁了,然后金大福會在某個時刻于鐵床咯吱咯吱的哀號里悶哼一聲,再來個長而舒服的嘆氣,我等這般被迫圍觀的可憐群眾就可以跟著長舒一口氣,翻身,睡覺。

    但今天例外,很例外。

    肌膚的摩擦變成了衣服的摩擦,衣服的摩擦變成了肢體的掐架,鐵窗不再咯吱咯吱,而是咣當咣當,偶爾夾雜著金大福低聲的咒罵。

    等待扔靴子的不是我一個,于是容愷抓狂了:“你倆到底干不干!要干快點兒不干睡覺!”

    這一嗓子還是有點威力的,那邊兒床立馬就消停了。

    我難得站在小瘋子這邊:“大金子,哥兒幾個累一天了,你要換花樣選明后天成么?”

    花花沒說話,只是重重地翻了個身。

    金大福估計是看我們都沒睡,也不顧及了,開口就吼:“周鋮你他媽犯什么病!”

    我愣住,這唱的哪出?

    “沒什么,就是不想做了,”依然是和平常一樣淡淡的語調(diào),只是這次的聲音有些啞,“你要是覺著上鋪舒服,我就下去。”

    作為一名稱職的好事之徒,我哪能閑著,連忙翻身過來往兩個人的方向瞅。以往他倆都是在下鋪搞,原因無他,穩(wěn)當嘛,可是今天不同,只見影影綽綽的月光里,金大福的下鋪空空蕩蕩,再往上看……

    咣當——

    人家壓根兒沒給我定睛的時間,周鋮就那么直挺挺的從上鋪摔下來,發(fā)出悶而沉重的聲響。

    我嚇個半死,騰就從床上爬起來,鞋都顧不得穿,三兩步就跑到周鋮跟前,可是蹲下之后又不敢碰,生怕把人碰壞了,只好肝兒顫著問:“你沒事兒吧,沒事兒就起來,別嚇我。”

    沒有回應。

    期盼已久的萬籟俱靜終于降臨了,我覺著自己要崩潰。

    “死不了,”趴在地上的人總算出聲,一邊說著一邊艱難地翻了個身,變成仰躺的姿勢,朝我淡淡地笑,“就是摔得骨頭疼,緩緩。”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高度緊張后的驟然放松感像重感冒后的虛脫。

    “馮一路你有沒有腦子,”容愷懶洋洋的聲音伴隨哈欠一起傳來,“床高頂多一米七,他又是橫著摔下來胳膊先著地的,沖量能有多大?最多跟啞巴似的弄個骨折,你還真以為自己顛顛兒跑過去能收到尸啊。”

    我恨得牙根兒癢癢,剛要回嘴,又聽見金大福在腦袋頂上咬牙切齒:“周鋮,你真行。”

    躺在地面上的家伙依然在微笑,看見我瞅他,還緩緩地眨了下眼,風情萬種。

    第章

    金大福和周鋮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搞了。按理說他們搞不搞的和我們關系不大,周末還能睡個好覺了呢,可偏偏放眼十七號,最正常的倒是周鋮,剩下我們一干人等都他娘的跟著金大福一起不對勁兒,就好像已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或者習慣忽然被打破,不管干什么都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前我總開玩笑管周鋮叫大金子他媳婦兒,現(xiàn)在每回我剛想張口,就要生生把話咽回去,好幾次差點兒讓唾沫嗆死。小瘋子也破天荒的有了收斂,在沒心沒肺挑起敏感話頭而被大金子收拾之后。花花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可你要真觀察也會發(fā)現(xiàn),他以前還能跟周鋮用手勢或者眼神交流交流,現(xiàn)在根本是敬而遠之。不過最可憐的還是大金子,跟周鋮發(fā)怒,那就是一拳打到棉花上,連個聲兒都沒有,碰上人家心情好沖你微微一笑,內(nèi)傷吐血都是輕的,真能活活氣死。

    小瘋子說這叫群體性欲求不滿,再發(fā)展發(fā)展,就可能演變成群體性躁狂。說這話是在一個陰霾的周末下午,小瘋子打了會兒籃球就煩了,于是跑過來和我分享他這兩天的研究心得,而同一時間,cao場的西南角,周鋮正靠著單杠和三監(jiān)區(qū)一個剛進來沒多久的漂亮孩子聊天。

    遠遠看著,其樂融融。

    我說什么來著,周鋮絕對是十七號里最無敵那個。我有些后悔進入偷盜領域了,我的人生本應該在水晶球占卜的康莊大道上前行。

    持續(xù)的低氣壓在周鋮從三監(jiān)區(qū)那孩子臉蛋兒上偷了個吻之后,抵達臨界。

    那天是周四,看完新聞聯(lián)播后十七號破天荒的沒人回監(jiān)舍,全體呆在活動室,弄得隔壁幾個號紛紛側(cè)目,說今天這吹的什么風啊,你們屋兒鬧耗子了?沒人接話。周鋮和他的新歡窩角落里咬耳朵,小瘋子蹲電視機底下思索液晶和顯像管的區(qū)別,花花原地不動很認真地繼續(xù)看東方時空,金大福在周鋮及其新歡的對角線處,遙遙望著,眼底的風暴慢慢醞釀。

    我特想給鄰居們解釋,我們屋沒鬧耗子,我們屋鬧的是一種叫做折騰的情感病毒。該毒無色無味,可通過空氣、唾液、視線、聲音等多途徑傳播,感染者輕則焦慮恐慌,重則迸發(fā)暴力傾向,花花和小瘋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之所以放著包場的機會不回十七號就為了在金大福萬一沒克制住準備給自己的刑期再加十年時沖上去用我的微薄之力避免或者延緩悲劇的發(fā)生。

    這境界,我都想給自己鞠仨躬。

    但金大福比我想的能忍,直到第二天才在生產(chǎn)線上爆發(fā)。踩著地雷的不幸娃兒是十六號的“糞坑”。其實生產(chǎn)線上發(fā)生點兒爭執(zhí)很正常,無非就是埋怨你做的慢影響了整個小組的進度,或者再諷刺兩句,喲,少爺?shù)纳碜幼鏊芰匣ǖ拿5S坑人如其外號,那叫一個嘴臭,偏還欠,逮著什么事兒都喜歡咧咧兩句。到底他和金大福說了啥無從考證,反正我警覺抬頭時金大福已經(jīng)一腳給他踹趴下了。

    彼時車間里沒管教,倆協(xié)管犯正在生產(chǎn)線的盡頭那兒坐著閑磕牙。我一看這還了得,趕忙撲過去從背后摟住大金子,防止他再沖上前用那兇狠的腿腳來記猛虎又下山,真要二度開花,我估計糞坑下半輩子就不用想媳婦兒的事了。花花的動作幾乎和我同樣快,只不過他是跑過去把糞坑拎起來,硬生生給人夾塞到小瘋子的座位,小瘋子愣了半秒,心領神會,蹭就竄過來坐到了糞坑原本的位置上。

    這下糞坑是暫時安全了,但金大福還在我懷里掙扎。我?guī)缀跏钦麄€身子掛在他后背上,像參加騎牛大賽似的摟著牛脖子薅著牛犄角被瘋狂地顛來顛去。眼瞅著要壯烈成天外飛仙了,協(xié)管犯終于發(fā)現(xiàn)異常疾步而至。

    “松開松開,這怎么個情況!”協(xié)管犯距離我們兩米開外就不再往前,光靠嘴嚷嚷。

    我也能理解,這年頭見利忘義易,舍身取義難,有幾個像我馮一路這么傻逼?不過問題是這情況我他媽能松開么!我敢打包票,但凡我一撒手,金大福保準沖過去三拳兩腳就能把糞坑打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馮一路我cao你大爺?shù)摹?/br>
    看,這還有這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我改名兒叫馮竇娥得了。

    罵完我的金大福掙扎得更加劇烈,那體力,不愧是魯智深轉(zhuǎn)世,別說我這定力沒法和垂楊柳一拼,就真是扎根沃土了,生生被人拔起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我糾結(jié)著是松開算了,還是堅持到最后一秒被人甩出去也落個好漢的名聲,花花忽然從不知道哪個角落竄出來,幫我一起鉗制住了金大福。

    有了花花的幫忙,我總算能松口氣,下意識放松的胳膊傳來陣陣酸痛。

    協(xié)管犯急了:“我cao讓你們松開怎么還往上撲啊!”

    “報告,不能松,他……”他什么呢,我犯難了,我總不能說他因為被炮友拋棄了正處于終極狂化狀態(tài)逮誰和誰急吧。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危急關頭,容愷氣定神閑地飄過來一句:“他羊癲瘋犯了。”

    要不說知識就是力量呢。

    我汗死,花花愣住,金大福吐血,兩個協(xié)管犯面面相覷,瞠目結(jié)舌。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我連忙湊到金大福耳邊:“別鬧了,不就那點破事兒么,我?guī)湍阌憘€說法。”

    我的聲音極低但語速飛快,以至在眾人來看就是什么都沒發(fā)生而金大福忽然消停了,不,消停不足以形容,應該是溫順服帖,整個人跟用飄柔洗過似的。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一邊示意花花把人松開,一邊畢恭畢敬地立正:“報告協(xié)管,大金子這病是間歇性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

    倆協(xié)管犯一臉懷疑,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地打量金大福好幾遍。

    金大福雖然臉色不太好,但說出來的話斬釘截鐵:“報告協(xié)管,我有病。”

    鐵血真漢子能屈能伸,大金子,好樣的!

    倆協(xié)管犯雖然不樂意讓人當傻子耍,可在這個全封閉的世界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金大福被扣上鬧事兒的帽子對他們沒任何好處,相反,他們還有監(jiān)管不力的責任,所以這會兒再郁悶也只能順桿兒爬。

    “病好了就繼續(xù)干活兒!別他媽拖拖拉拉趁機偷懶!”

    金大福老老實實坐回原位,花花和我也分別在他左右坐下,我有些納悶兒糞坑怎會甘愿吃這個啞巴虧,用余光一瞟,得,人家和某人竊竊私語得正開心。

    周鋮,你真是百搭款!

    生產(chǎn)線繼續(xù),協(xié)管犯監(jiān)督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心來。

    等協(xié)管犯再度走遠,一直面無表情繼續(xù)手工活兒的金大福忽然出聲:“說過的話,你別忘了。”

    “忘不了,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從前我以為自己沒那東西,現(xiàn)在我覺著放眼全監(jiān)獄就我這東西最富裕。

    這事兒得解決,不為金大福,為我自己,也必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