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閱讀_112
三姐告訴雪蘭,周大姐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們在道上混,覺得他們做了許多壞事,所以就不肯跟兒子生活在一起,也不肯接受兒子的錢財,所以才總是一個人在街頭上賣唱。可是周先生也沒有辦法,他既然入了這個行當,就不能輕易離開了。 一直以來,雪蘭跟李氏是相同的想法,也覺得三姐不應該嫁給這樣一個混跡江湖的人,因為他走的不是正道。也許表面上看他十分體面,有錢又受人尊敬,可誰知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后又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陰暗呢,只是如今說什么都沒用了。 雪蘭摸著三姐肚子說:“我能覺得這孩子在動。” “可不是嘛。”三姐微笑著說,“你不知道,有時候我都能感覺他在里面呼啦呼啦的,動的可厲害了。” “這么調皮,肯定是個男孩。”雪蘭說。 “剛懷上他的時候,我還做了一個夢,太陽和月亮交替升起,變化得好快好快,然后忽然之間,天空就大亮了,一輪火熱的太陽掛在天上,然后我就熱醒了……” 正說著呢,一個男人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正是三姐的丈夫周先生。 他跟三年前沒什么變化,依然是那種沉穩而冷淡的模樣,他微笑著跟雪蘭點點頭,叫了聲‘meimei’。 他的個性并不熱情,但很有分寸,說話慢條斯理,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只是雪蘭起身告辭的時候卻忽然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人。 “五姐,你還記得她嗎?”三姐笑著問。 雪蘭只是看她很眼熟,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她是誰。 “美玲,這是我meimei。”三姐對那個女仆打扮的女人說。 “哦,這就是夫人您那位大名鼎鼎的meimei啊,沒想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竟然就是雪后山嵐先生,久仰大名。”女人文縐縐地說。 雪蘭猛然記起,幾年前在北平的時候,三姐有個叫韓美玲的女同學,被富少爺玩弄懷孕,事后跟三姐打架流產,然后失蹤的女人。 “當年我年輕不懂事,做下了許多錯事,后來在外漂泊,受了許多磨搓,要不是遇到三姐,我……”韓美玲說著說著,竟然落下淚來。 雪蘭驚訝地望著她,印象中那是個有些傲氣的美貌女孩,清純靚麗,美麗優雅,而現在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竟然風塵的讓人不敢相認了。 這時雪蘭才知道,她逃家后就被賣了,在滬市當起了交際花,開始很紅,后來漸漸落寞,成了下等舞女,三姐嫁給周先生后,有一次在他經營的一家舞廳里認出了她,跟她相認后,就帶回了家里,讓她做了女仆。 三姐也許是覺得當初做的事有些對不住她,看她現在過得可憐,所以才想幫一把。 雪蘭十分不解,悄悄問三姐:“你要是想補償她,何不送她些錢,為什么弄回家里來?你看她妖妖嬈嬈的樣子,著實有些不像話。” 像小時候一樣,三姐笑著戳了雪蘭的額頭一下:“你呀,怎么?害怕她妖妖嬈嬈地勾引你姐夫嗎?” 雪蘭看著她,沒有說話。 三姐嘆了口氣說:“當初我是想送給她錢的,可她偏不要,非得跟我回家,許多年過去了,早就不是過去那個驕傲的姑娘了,她是跪在地上,磕著頭求我的。我當初也真以為她是想跟我回家過太太平平的日子,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她總喜歡往你姐夫身邊湊,還沒事就在我們身邊轉悠,偷聽我們說話。” 雪蘭是真驚訝了,問她:“那你還留她在家里?而且你現在還懷著身孕呢,你不怕她對你心懷不軌啊?” 三姐搖搖頭說:“當初咱媽不讓我嫁給老周,覺得他不是好人,在外面干壞事。可我嫁給他不為別的,就為他不會輕易被女人騙。她勾引不到他,她也危害不到我。我還留著她是因為,我想看看好心究竟能換什么回報。” 人終究還是會改變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在雪蘭的印象中,三姐一直是個有點單純沖動的女孩子,可是僅僅跟周先生結婚兩年,她身上就有些東西變了。 三姐在周先生之前喜歡過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欺騙三姐,就為了哄自己的女人高興。第二個男人因為喜歡的女人不管不顧,可是周先生不一樣,三姐不是頭腦一熱嫁給了他,而是知道他是什么人后才嫁給了他。 接著,三姐又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身邊的趣事,仿佛又跟記憶中那個三姐一樣了。 這次回歸,雪蘭的身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過去是先生,現在都有人喊她大師了,還有大學接二連三地請她去演講。 有一次她在大學做完訪談后遇到了一個人,他手拿雪蘭的書,問雪蘭要簽名。當時周圍擠滿了學生,大家都興奮地看著他們,因為學生們眼中的大教授居然也是山嵐先生的書迷。 雪蘭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他是誰,只是在遞給他簽名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信封,那上面有自己的筆跡,收信人是‘王愛年先生’。 雪蘭這才抬起頭仔細打量他,這是位高挑纖瘦的青年,當年她截胡了他的一套書,所以給他郵寄了書費。 王愛年微笑著沖她點點頭:“山嵐先生,您好,也許您不記得我了,可是我曾經跟您通過幾封信,一直都期待見到您。” 雪蘭搖搖頭說:“我記得您,那一年承蒙您和周寒震教授贈書。” “哪里話,是我的榮幸。”他怔怔地看著雪蘭說。 雪蘭沖他笑笑,剛要轉向下一個人時,卻忽然聽他說:“我一直都有個問題想要問您。” “您請說。” “大概是幾年前的事了吧,那天北平大學的校園里正在演出您的小說《妻妾成群》改編的話劇《毀滅》,有幾個女孩子湊上來找周寒震教授要簽名,請問您當時站在其中嗎?” 雪蘭也想起了那件窘事,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原來我們當時就見過面了。” 王愛年摸索著手里的信封說:“其實當時我就感到奇怪了,我看到了一個小姑娘的字跡,竟然跟我喜歡的山嵐先生的字跡一模一樣,我還在奇怪這個小姑娘跟山嵐先生有什么關系呢?如果我當時能追上去多問幾句就好了。” 雪蘭只是笑,卻不知該回答他什么了。 “如果……我當時追上去問你了,你會承認你就是雪后山嵐嗎?”他又問。 雪蘭還是尷尬地笑著,并不回答。 王愛年也低下頭笑了,不再追問她,然后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說:“我是跟周教授一起來的,怎么不見他人影了,我還以為他會想要跟您聊幾句呢。” 雪蘭一聽周教授來了,也急忙挺直腰板四下尋找,因為她想跟他說聲感謝。 雖然他們根本互不相識,可是許多年來他為她寫了那么多文章,一開始是挑剔譴責,到后來稱贊和褒獎,再到后來全心的支持,為她打抱不平。特別是這幾年來,他也為她回國的聲勢幫了不少忙,所以他們早就算得上知己了。 “太遺憾了,我也很想見到周教授,想向他表達一下謝意。”雪蘭說。 王愛年始終沒有找到好友的身影,他向雪蘭點點頭說:“有機會的話一定會見到的。” 說完,他微微彎了彎腰,離開了嘈雜的人群。 王愛年離開大廳后,終于在校園里見到了周寒震,他正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的石椅上,手里拿著一本書,似乎看得入迷,可是走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根本沒有在讀而已。 “這一年來你為山嵐先生寫了那么多文章,怎么她來了,你反倒躲了,剛才我去見她,她還說想見你一面呢。”王愛年在好友身邊坐下,半響不語,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周寒震一直沉默,最后他輕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不要見她為好,我怕真的相識之后,會忘不了她。” 王愛年看了好友一眼,最后也笑了,兩個人就坐在那里,遠遠地望著人滿為患的大禮堂,那里有一位年輕迷人的女士,她才華橫溢,為人高尚,讓人心儀不已。可惜他們卻只能坐在這里遠遠地望著,心里知道她就在那里。 這次回來,雪蘭還遇到了一個熟人。 有一天,她和李氏一起出門聽戲,離開戲院后,二人分別坐上了一輛黃包車,跑著跑著,雪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前面李氏的黃包車越跑越遠了。 雪蘭正要叫李氏的時候,拉車的人忽然停下了,然后許多穿著綢緞馬褂,帶黑色遮陽帽的男人圍了上來。 雪蘭嚇壞了,這么多陌生男人忽然圍住了她,難道是綁票的?早知道她就坐汽車了,可是誰能想到大白天會遇到這種事。 正要喊叫時,其中一個男人揭開帽子,面容也露了出來。 是殷久遠。 青澀的少年已經變成了高大壯實的青年,他看上去那么高,面容也冷峻了不少,一身黑色的綢緞衣裳,早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是你……”雪蘭訝然地望著他,“你……” 殷久遠沒有搭話,而是直接拽起了黃包車,輕輕跑起來,另外十幾個男人跟在后面,陽光下,紛亂的腳步聲打亂寂靜的街道。 他沒有把車子拉去別的地方,而是遠遠地墜在李氏后面。 雪蘭看著他奔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幾年前,他也是這樣拉著她跑的。 “久遠……”雪蘭試圖叫他,她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而且他為什么會突然冒出來拉著她跑呢? “別怕,我只是送你回家。”拉車的人說,他的聲音一如當年那樣清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