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院子里, 少女坐在樹蔭下, 手里正拿著針線一針一針地繡著花,清風徐徐吹拂而過,將婆娑的樹影投落在她身上,光與影明滅不定, 安寧靜謐。 當最后一針繡完時, 她低頭咬斷了繡線,將布料從繃子上拆下來, 仔細展開,上面是一叢郁郁青竹,枝葉清瘦, 韻味十足, 大將軍的衣裳終于要做好了。 洛嬋心里有些高興,舉起衣裳左右看看, 檢查哪里還沒有完成的地方, 正在這時,院門被叩響了,她轉頭看去,卻是遲柏媳婦來了, 笑著招呼道:“阿嬋。” 洛嬋連忙放下衣裳請她坐下,遲柏媳婦道了謝,這才坐下來,看著繡架上放著的衣裳,笑吟吟道:“你給長青的衣裳做好了?” 洛嬋點點頭,遲柏媳婦摸了摸那繡花,夸道:“繡得真好,哎,我同你學了這么些日子的刺繡,也比不了你的手藝。” 洛嬋抿著唇,笑容羞澀,連連擺手,遲柏媳婦贊不絕口,夸了好一會,才又道:“我今日來還有一樁事情,這陣子多虧了你教我繡花,早上大柏去了城里,那布莊的掌柜看了我繡好的花樣啊,當即就給了工錢,還說以后也要我繼續繡。” 她說著,拉住洛嬋的手,誠懇道:“這次還真是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教我繡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虎子一個月吃藥就要用掉一千二百錢,這兩年為了給他治病,都要掏空家底了,阿爺還賣了兩塊地,我甚至想過不給他治了,活著實在是太難了……” 大概是因為心酸感慨,遲柏媳婦突然紅了眼圈,又勉強擠出一個笑,道:“我同你說這些做什么,沒的掃了你的興致,主要是我心里高興,實在高興,以后又能繼續繡花賺錢了,阿嬋,你是個好人,以后一定會有好報的。” 洛嬋不知她竟這樣難,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撫,然后又從旁邊拿起筆來寫了幾句話,遞給她看:人活著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難處,但是無論如何,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一想起從此見不到爹爹娘親了,心里就會難過,可是即便再難過,日子總是要過下去,柏嫂嫂,你也很好,以后也會很好的。 遲柏媳婦看了,用力點點頭,揩了一把眼角滲出的淚,又帶著憐憫之意問道:“你阿爹阿娘都過世了么?那你不是只剩下一個人了?” 洛嬋點點頭,又搖搖頭,繼續寫:有兩個哥哥,我還有我的夫君。 遲柏媳婦唏噓不已,又慶幸道:“女兒家嫁了人,若是沒有娘家撐腰的話,就容易吃虧,不過好在你運氣好,長青是個好的,對你也是百般的好,以后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她說完,又問:“你那兩個哥哥呢?你老家在哪里?好像從沒聽你提起過。” 洛嬋猶豫了一下,提筆答道:老家是在京師,哥哥也在那里,我再過一陣子就回去看他們。 遲柏媳婦讀完,笑道:“原來你竟也是皇城來的,我早就覺得你與咱們這的人不一樣了,鄉下的泥巴里哪能養出你這樣的人物。” 洛嬋被她夸得紅了臉,羞澀一笑,遲柏媳婦又道:“你嫁了這么遠,自家兄弟還是要多多往來,畢竟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有什么事情他們也能幫你做主,回去看看也好。” 她又熱絡道:“可要帶些什么禮回去?我家里倒也有些土產,筍子雞蛋什么的,都是自家的東西,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是帶回去也是一番心意,你要什么只管與我說,我給你拿上。” 洛嬋連連擺手,示意不必,遲柏媳婦倒沒說什么,只打定主意明兒給她送一些來,到最后要告辭的時候,她忽然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塞在書案上的鎮紙下面,不好意思地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幫忙,這點心意還請你收下,你別嫌少,等過陣子我再繡一批料子,就能多給你一些了。” 洛嬋立即明白了那布包里的是什么,連忙抓起來要還給她,遲柏媳婦卻不肯收,掙開洛嬋就匆匆走了,洛嬋追出了門,只見她走得飛快,前陣子下了雨,地上有些泥濘,遲柏媳婦大概是發覺了她追出來,連忙加快了步子,腳下還踉蹌了一下,洛嬋嚇了一跳,想起來她還有身孕,就不敢再繼續追,若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她揣著那個小小的布包回了院子,等遲長青從地里回來的時候,便把事情同他說了一遍,又將那布包交給他,叮囑道:你把這錢還給她吧,我幫的忙實在微不足道,哪里用得著報酬? 遲長青聽罷點點頭,收了錢,道:“我去還給大柏兄弟。” 他說完,又摸了摸洛嬋的頭,道:“今日可還有咳嗽?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這話每日必問一遍,洛嬋都習慣了,俱是搖首,遲長青看見了繡架上的衣裳,道:“別總是坐著繡花,不累么?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好。” 洛嬋聽他說,乖乖點頭,眼看天色不早,遲長青收拾了書案,案上用鎮紙壓了一疊宣紙,上面墨跡猶新,約莫是方才同遲柏媳婦寫的,遲長青收拾的時候隨意看了幾眼,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面:有兩個哥哥,我還有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頓了頓,十分平靜地收拾好宣紙,看向洛嬋,小啞巴正蹲在檐下,撐著下巴看她的蘭花,入夏之后,那一株蘭草看起來更加蒼翠了,葉片細細長長,風姿亭亭。 遲長青喚了她一聲,洛嬋回過頭來,他望著那雙秋水似的明眸,喉嚨動了動,道:“嬋兒,我們過兩日就啟程回京師吧。” …… 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師,夜幕低垂,華燈初上,長街處處燈火輝煌,行人如織,一派熱鬧。 幾名轎夫抬著一頂樸素的青篷小轎穿過街道,隨從們緊跟在后,神色冷漠,肩背挺直,各個腰間挎著長刀,步伐齊整,如風一般,路上的百姓們見到這一行人,宛如看見了什么洪水猛獸似的,連忙紛紛避讓開來,原本熙熙攘攘的長街就像是被一柄刀劈成了兩半似的,多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轎夫一行人已是見怪不怪了,徑自埋頭走著,空氣莫名安靜,正在這時,前方的街道忽然多出來一個人,不,并不是憑空多出來的,而是他站在了長街的中央,在所有人的必經之道,背對著一動不動。 眼看就要到近前了,那人仍舊不讓開,轎夫們遲疑地放慢了步子,一名隨從上前道:“這位郎君,勞煩讓一讓。” 那人不回頭,反而先問:“敢問是洛御史嗎?” 幾人頓時面面相覷,那隨從道:“你找我們大人有事?” “有事。” 他終于回過身來,盯著那一頂青篷小轎,眼中閃爍著仇恨的怒火,他猛地舉起手中的劍朝那轎簾沖了過去,獰然道:“洛狗,你拿命來!” 隨從們俱是臉色大變,呼喝道:“有刺客!” “保護公子!” 轉瞬之間,那人就被拿了下來,繳了長劍,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卻猶自掙扎不休,在塵泥之中叫罵道:“洛賊,你害我爹性命,你不得好死,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罵聲響徹了整條長街,字字如泣血,從一開始就十分安靜的轎簾,這時候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挑開了些,街市的燈火順著縫隙照進去,映出了一線朱紅的顏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轎內人的下頷線條清瘦,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像是全然不在意這一場刺殺似的,只是道:“送到應天府去。” 緊跟著,青色的轎簾被放了下來,他吩咐道:“回府。” 這一場蓄意的刺殺驚心動魄地開場,最后卻如此平靜地落幕,如同鬧劇一般,所有看見現場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就這樣沒了? 剛剛被刺殺的可是當今皇上最寵信的臣子,是人見人怕的御史中丞洛淮之。 青篷小轎在洛府前停了下來,一名隨從掀起簾子,身著朱色官服的男人下轎來,舉步上了臺階,卻見門口候著的除了老管家之外,還有一道纖瘦的身影,穿著鳳信紫的衫子,靜靜地立在門邊。 洛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開口道:“怎么在這里站著?” 那女子正是皇帝賜下來的那名歌姬晚娘,聞言頓時受寵若驚道:“奴家、奴家在等大人。” 洛淮之笑了,他的眼神很柔和,道:“以后不必在這里等候了,進去吧。” 他說完,便舉步踏入了府里,晚娘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回不過神,洛府的兩個兄弟,真是脾氣大相徑庭,她見過洛澤之,對方在看到她之后,第一眼的驚喜很快就變成了怒意,甚至當場就要提劍來砍她,被洛淮之攔了下來,兄弟兩人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洛淮之一直是溫溫和和,斯文有禮,叫人如沐春風,但晚娘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溫柔的神態,就好像,剛剛透過她,看見了別的什么人一樣。 晚娘站在大門口,悵然若失地望著那道朱色的人影越走越遠,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墻后。 洛淮之進了書房,老管家跟了過來,一邊替他脫下官袍,一邊道:“大公子啊,二公子這都離家好一陣子了,真的不用去找他么?” 洛淮之淡淡道:“隨他去就是了,不必管他。”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又想起一事,道:“對了,今日有人送了一封信過來,說是給您的。” 他將那信捧上前,洛淮之接過來,借著燭光一看,目光頓時凝在了那信封的封口處,有一個紅艷艷的印章,他自言自語地念道:“陳氏商號。” 洛淮之的聲音很冷:“是陳家?” 第89章 不管是誰,敢爬他家的墻…… 遲長青去了一趟鎮上, 買了不少東西, 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 還有干糧, 又給洛嬋添置了不少衣裳,他預備看看天氣的情況, 若是再晴個一兩日, 沒有下雨的架勢,就準備啟程。 院子里,小雞仔小鴨子們跟在老母雞身后啾啾叫著,鬧哄哄的, 洛嬋手里抓了一把米慢慢地灑, 遲長青從屋里出來,道:“嬋兒, 還有什么想帶的沒有?” 洛嬋仔細想了一下,搖搖頭,又指了指院子里追逐搶食的小雞小鴨們, 問道:它們怎么辦? 遲長青想了想, 道:“不然先送給滿貴叔他們家吧,我們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總不好一直麻煩人家幫忙養, 索性送出去。” 不知是刻意還是什么,他始終不提回來二字,就仿佛此行一去京師,就再也不會回到遲家莊了。 一聽說要把小雞小鴨們送走, 洛嬋還有些舍不得,畢竟這都是她親眼看著孵出來長大的,養了好些天了,但不舍得也沒有辦法,他們走后,若無人照看,總不能都餓死。 洛嬋忽然想起來她的蠶,大概也是要送給滿貴嬸子了,遲長青看出來她心里不好受,便安撫道:“沒事,咱們下次再重新養。” 洛嬋搖搖頭:重新養也不是這些了。 最后雞仔和小鴨們還是都送去了河對面,遲滿貴兩人都很是驚訝,滿貴媳婦道:“長青啊,你們要回京師很久么?” 遲長青想了想,道:“或許會很久,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確定。” 遲滿貴便道:“那這雞鴨我們幫你養著好了,你回來的時候再來捉。” 遲長青笑笑道:“不了,叔,我們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總不能叫您養著,我們回頭再拿現成的,還是都送給你們吧,我們要養,以后再孵一窩也就是了。” 他說著頓了一下,道:“那魚塘今年剛放了魚苗下去,眼下我要帶嬋兒回娘家,沒空打理,也都給您一家放吧,時候到了只管網魚便是,不必留著。” 滿貴媳婦哎喲一聲,道:“這可使不得,你那魚苗貴著哩,還是從那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我們可收不得,不過你們出遠門,我倆幫你看看魚塘就行,年底總會回來的吧?” 聞言,遲長青笑了,但是他沒回答,只是道:“那這樣,就當我雇叔打理魚塘,一個月一千錢,可以么?” 遲滿貴與他媳婦兩人對視了一眼,猶豫著道:“這倒也行。” 滿貴媳婦暗暗扯了他一把,笑著對遲長青道:“長青啊,一千錢可太多了,照料魚塘也就每日喂個草料魚食,二三百錢足夠了。” 遲長青倒也不多說,事情就這樣敲定下來,別過遲滿貴一家,轉身就回去了,路過橋頭時,那株老杏樹臨水而照,蒼翠的樹冠宛如撐開了一把巨大無比的傘,將整個河岸與石橋都籠罩在了其中,樹上結滿了累累青杏,足有嬰兒的小拳頭大了。 他駐足停下,仰頭看了許久,看著那翠色的枝葉間露出一線瓦藍的天幕,數聲黃鸝輕啼,清脆的聲音自河岸邊回蕩開來。 遲長青回來的時候,洛嬋正在拿著瓢給她的蘭草澆水,這一株蕙蘭是當日她與大將軍從山上挖下來的,養了這么久,只發出了三四片新葉,蘭草生得原本就慢,洛嬋實在舍不得,索性預備此行也把它帶上。 她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卻見遲長青兜了一襟什么東西踏入院子來,她好奇地過去看了看,那竟是滿滿一兜子青杏,各個有雞蛋大小,顏色翠綠,瞧著十分可愛。 遲長青把青杏往簸箕里嘩啦啦一倒,洛嬋在旁邊看著,有些疑惑,現在杏子還沒熟,摘下來做什么? 遲長青舀了清水來洗杏子,翠色的青杏沉在水底,在明亮的陽光下折射出碧色,甚是漂亮,他拿起一個來,擦了擦,遞給洛嬋,笑道:“嘗嘗?” 洛嬋猶豫了一下,果真接過來咬了一口,酸得鼻子眉毛險些皺到一起去了,沒熟的杏子又酸又澀,實在算不得好吃,她想不明白大將軍為什么摘這么多回來。 遲長青看她那般可愛的模樣,頓時笑出了聲,洛嬋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氣鼓鼓地把咬了一口的青杏送到遲長青的嘴邊,示意他吃。 小啞巴親手遞來的東西,別說區區青杏,就是毒藥遲長青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他還細細咀嚼了一番,看洛嬋面露期待之色,勾起唇角壞笑道:“嬋兒喂的東西真是好吃。” 洛嬋:…… 她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被調戲了,頓時又羞又窘,輕瞪了他一眼,遲長青吃完那酸不溜丟的青杏,笑吟吟道:“嬋兒,你喝過青杏酒嗎?” 洛嬋有些驚訝,搖搖頭,她問遲長青:是要釀酒嗎? 遲長青嗯了一聲,將洗好的杏子一個個撈出來,放進簸箕里,道:“我們走之前泡一壇青杏酒吧,就埋在墻根下。” 他并不能保證帶著嬋兒去了京師,見到洛家兄弟之后會是如何情況,且不說那兩兄弟會不會同意洛嬋跟他回遲家莊,便是遲長青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要洛嬋舍棄京師的富貴和舒適,跟他一起回來這個山旮旯里過日子。 她體質那般弱,還有啞疾,去了京師總要先養身體,請大夫,說到底,遲長青還是不舍得洛嬋吃苦,退一萬步,以他這般身份,若萬一出了什么事情,走漏了風聲,怕是要引來大禍。 遲長青想過了無數的可能性,他要為他的小啞巴做好一切的打算,卻唯獨不敢去想,若是日后不能同歸,他該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與其說,在院子里埋下一壇青杏酒,倒不如說是埋下了他的一個念想。 這一壇酒總會有啟封的那一日。 對這一切,洛嬋是全然不知情的,她對青杏酒十分感興趣,從前在洛府里的時候,每到季節了娘親也會提前泡好酒,等到過節再拿出來喝,大兄是不許她喝酒的,二兄便會偷偷把自己的杯子塞給她,或是用湯匙舀一點讓她嘗嘗,然后看洛嬋被辣得直吐舌頭,肆意大笑,引得大兄皺眉,最后往往是二兄被全家人一起訓斥,并且保證日后再也不敢了。 然而下回他還是照做不誤。 那些明明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如今想起來竟然如在昨日,一想到那般溫馨的情景日后再也不可能出現了,洛嬋的心情頓時就跌入了谷底,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座山似的。 她微垂著眉眼,仔仔細細地將青杏一個個擦洗干凈,放進簸箕里,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檐下歸來的燕子們嘰嘰喳喳地叫著,灑落一串輕啼,桃樹的樹影搖動,聲音沙沙的,將婆娑的影子投落在少女身上,枝葉間隙里有陽光一束束照下來,漏了滿地明亮的光斑,空氣靜謐安寧。 因著要泡青杏酒,吃過午飯之后遲長青就去鎮上買酒了,臨行時讓洛嬋栓了院門,叮囑再三之后,這才離開,洛嬋把擦干凈的杏子一一擺好,她很是耐心,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正在這時,院門被人篤篤敲響了,洛嬋愣了一下,轉頭看去,沒敢立即過去開門,無他,剛剛沒有馬蹄聲,所以肯定不是大將軍回來了,而滿貴嬸子和遲柏嫂嫂也不是這樣敲門的,洛嬋能明顯感覺到這敲門聲與往日聽過的不一樣,帶著幾分焦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