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旁邊的滿貴媳婦幫腔道:“大柏媳婦也不容易,她娃娃得了病,每天都要吃藥養(yǎng)著,這繡花活兒還是她當初自己進城找的呢,就想著能賺幾個錢,給她娃娃抓藥,上回我不是同你說過,她要給你介紹活兒做么?” “對對,”遲柏媳婦連忙道:“我能給你介紹活兒,也不要你白幫忙,我學會了之后,會報酬你的?!?/br> 聞言,洛嬋連連擺手,又在遲長青手心寫了幾個字,遲長青便代她道:“嬋兒說能教你,不需要報酬?!?/br> “太好了,”遲柏媳婦笑起來,又試探道:“那你看什么時候有空?” 遲長青想了想,答道:“每日上午都可以?!?/br> 他會定這個時間,自有小心思在里面的,洛嬋每天午后要小睡,如今又病了,遲長青不想讓她太過勞累,再說,雖說是上午開始繡,但是出于禮貌,平常人都不會太早過來打擾,到了午飯時候,也不會逗留太久,這樣一來,滿打滿算,洛嬋也就只需要教一個多時辰。 大將軍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遲柏媳婦千恩萬謝地道了別,看著她與滿貴媳婦一道離去的背影,遲長青這才關了院門,撐著傘牽起洛嬋的手回了屋。 因著遲柏媳婦來了這一趟,洛嬋可算想起了自己的繡架,問了遲長青,遲長青想了想,道:“之前大柏兄弟說幫我們做,這么些日子怕是快做好了,我下午去問一問?!?/br> 洛嬋點點頭,她去了耳房里,在柜子里翻翻撿撿,遲長青看著那如小山一般高的布料堆,生怕倒下來壓著她,便道:“你要找什么,我來。” 洛嬋比了比:找一塊瓦松綠的夏布。 遲長青沉默了一下,盯著眼前這座布料山,開始努力地思考,瓦松綠是個什么顏色,夏布又是什么? 他上次真的買了這樣的布嗎? 不對,他記得當時自己去裁縫鋪子里買布的時候,是跟掌柜的說,除了顏色過于鮮艷的幾個之外,其他的都各要了三四匹…… 洛嬋見他不動,還有些疑惑,直到遲長青虛心地開口請教,她這才明白過來,忍不住掩口輕笑,原來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大將軍,也有不懂的事情。 她捋起衣袖,開始在那一堆布料中翻找起來,天光自竹簾外照入,將少女纖細的手腕映出瑩白的光,像是冬日里枝頭上的新雪一般,分外好看。 好看的人自是做什么都好看,遲長青看著她整個人都趴在布料堆上,認真地翻找,神色專注,瞳仁干凈皎潔,里面透著光,分外漂亮,讓人忍不住想親一親。 他這么想著,便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洛嬋仍舊一無所覺,待遲長青靠上來時,她終于找到了自己要的夏布,高興地將它從層層疊疊的布料山里扯了出來,微塵在天光里肆意飛揚,星星點點,如夢如幻,就在這樣的場景,遲長青湊過來親了她一下。 洛嬋愣住,抓著那布料,有些傻傻地看他,不明白怎么這樣突然。 遲長青看她這樣呆呆的小模樣,覺得又可愛又好玩,索性又親了一下,洛嬋下意識看向窗戶,她被之前那一出撞破簡直嚇得有陰影了,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人敲門進來。 遲長青頓時笑不可遏,道:“你怕什么?這是在咱們家。” 洛嬋羞窘地推他,他不說還好,一說又想起了方才那尷尬地讓她想鉆進地縫的情形,轉(zhuǎn)身要走,遲長青一看自己又把人惹毛了,連忙拉過她溫聲細語地哄:“我關門了。” 洛嬋將信將疑,遲長青忍住笑意,余光瞥見她手里拿著的夏布,遂接過來,蒙在了洛嬋的頭上,洛嬋只覺得視線驟然暗下來,外界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見,正一臉茫然時,那布忽然又被掀起來了,遲長青低頭進來,吻住了她的唇,霎時間,他們兩個人仿佛都只剩下了彼此,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間。 這是一個隱秘而安靜的吻,再不會被任何人打擾。 …… 外頭天光葳蕤,雨后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昏黃,像是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了一塊藤黃的布料下,燕子掠過云層,灑落下一串串清脆的啾鳴。 院里桃樹的葉子越來越茂盛,顏色青翠,洛嬋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舉著手里的夏布仔細端詳著,瓦松綠的顏色很正宗,不濃不淡,看起來很舒服,布料的手感也好,柔滑挺括,可她還沒想好這塊布拿來做什么。 恰在這時,遲長青自灶屋里出來,洛嬋的目光停在了他身上的青色布衫上,夏布正如其名,是極其適合用來裁夏衣的,眼看夏天就要來了,不如就替大將軍裁做一身衣裳好了。 遲長青手里端著一碗藥,看見洛嬋舉著布朝他噔噔奔過來,不免輕輕挑眉,促狹道:“怎么,今日吃藥這么積極?” 洛嬋不理會他,徑自把布往他身上比了比,雖然她從前在閨中的時候,給爹娘和兄長都做過,但還是頭一次給自己的夫君裁衣裳,洛嬋不免有些緊張,萬一做得失敗了怎么辦? 那邊遲長青愣過一瞬,明白過來,頓時心花怒放,嬋兒這是要給他做衣裳啊。 高興過后,遲長青又想起來什么,確認似地問了一句:“嬋兒,是給我做衣裳么?” 他刻意加重了“我”這個字眼,就怕重蹈覆轍,表錯情也就罷了,最后還落得一場空歡喜。 洛嬋不解其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回答:當然是呀。 遲長青這才滿意地笑了,看來他在小啞巴心底的地位又近了一步,不知她那兩位兄長有沒有穿過嬋兒親手做的衣裳? 想來是沒有吧? 第82章 她的歡喜,就是來自大將…… 清晨時分, 蒙蒙的雨霧還未完全散去, 微弱的天光已落入小院中, 到處都是濕潤的,檐下臺階上,瓦盆里長者一株蘭草,顏色蒼翠近乎墨綠, 細長的葉片上還掛著昨夜的雨珠, 被風吹得輕晃。 遲長青將劍掛回了墻上, 屋里傳來了一陣輕咳,他皺了皺眉, 推門而入, 果然見洛嬋已經(jīng)醒了, 披散著青絲,眼中帶著未退的睡意, 掩口輕輕咳嗽著。 遲長青替她撫背順氣,聲音里透著憂色:“等會我去一趟鎮(zhèn)上, 請大夫來看, 怎么突然就咳嗽了?可有哪里不適?” 洛嬋搖搖頭,遲長青略微俯下頭,與她的額頭相抵,貼在一處, 溫度暖暖的,并沒有發(fā)熱,他替洛嬋拉了拉被子, 道:“再休息一會,別起來?!?/br> 洛嬋不肯,拉過他的手寫道:可是柏嫂子等會要過來。 聞言,遲長青想了想,道:“等她來了我再叫你,眼下時間還早,不急?!?/br> 好說歹說,洛嬋才又重新躺了回去,遲長青替她把被角掖好,拉到下頷處,看她乖乖地躺在被窩里,枕上青絲散落,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他看,一眨也不眨,那一瞬間,遲長青的心都軟成了一團,仿佛能化成水似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洛嬋的頭,輕聲道:“看我做什么?睡覺?!?/br> 洛嬋便聽話地閉上眼,長長的睫羽垂下來,投下兩彎淺淡的影子,像月牙兒一樣,令人憐惜。 洛嬋原本是不太想睡的,但是不知怎么,被遲長青一說,又生出幾分困意,小睡之后,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模糊中聽見院子里傳來了隱約的人聲,像是有人在說話。 洛嬋迷迷糊糊地想,這么早,是誰來了? 正這么想著,忽然一個激靈,登時全然醒轉(zhuǎn)過來,大柏嫂子不是要過來學繡花么?那現(xiàn)在是幾時了?洛嬋猛地坐起身來,因起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這聲音驚動了遲長青,很快他便推門入了屋,過來替她撫背順氣,劍眉皺起,語氣疼惜地道:“怎么又咳了?” 洛嬋急急問他:可是大柏嫂子過來了? 遲長青嘆了一口氣,道:“是,剛剛才來的,你醒得正好?!?/br> 洛嬋嗔了他一眼,連忙起身,梳洗妥當之時,出來正見到遲柏媳婦坐在院子里,見她出來,連忙起身笑著招呼道:“今日來得早了,打擾到你了么?” 洛嬋擺擺手,示意沒有,清晨的時候溫度還有些低,涼風夾著細微的雨絲吹過來,洛嬋忍不住又咳嗽幾聲,遲長青皺著眉,轉(zhuǎn)身進了屋子,不多時出來,手里拿了一件外袍,不由分說給洛嬋披上,遲柏媳婦見洛嬋帶病還要教自己繡花,心里愈發(fā)愧疚,與此同時,她對洛嬋的態(tài)度也更加親近起來。 比起滿貴媳婦,遲柏媳婦竟然是識字的,她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祖父從前是村里的先生,專門教學塾的,我跟著他識過幾個字。” 這樣一來,洛嬋與她的溝通就十分方便了,因為她的啞疾,洛嬋從前與滿貴嬸子交流時,都是比比劃劃,要么就是遲長青從旁轉(zhuǎn)告,如今遲柏媳婦識字,洛嬋便直接在她手心里寫。 遲長青在旁邊看著,忽然想起了什么,進了里屋一趟,出來時,手里拿了些東西,起初洛嬋沒注意,待他把東西放在自己身旁,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套筆墨紙硯,遲長青道:“別劃了,在紙上寫吧,你劃得太快,柏嫂說不定都看不清楚?!?/br> 聞言,洛嬋便覺得自己思慮不周,歉然地看了遲柏媳婦一眼,接過遲長青遞來的筆,開始在紙上寫起來,遲長青看了一陣,甚是滿意,當然,他是絕不會承認,自己私心里并不想看見嬋兒在別人的手心里寫畫的。 早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小啞巴在他手心里寫字已經(jīng)成了他們之間十分親密的事情,所以哪怕遲柏媳婦是個女人,遲長青也絕不想她與洛嬋走得太近。 在旁邊看了一會,洛嬋已經(jīng)在紙上面畫了好幾個花樣,遲長青見沒什么問題,便道:“嬋兒,我去魚塘邊看看,若有什么事情,等我回來再說,灶上有熱水和熱茶,千萬不要喝涼的,聽見了么?” 洛嬋捏著筆點點頭,示意他快去快回,遲長青十分自然地隨手替她攏了攏衣襟,確信不會被風吹到之后,這才拿了一把油紙傘離開了。 待他走了,洛嬋才聽見遲柏媳婦小聲道:“長青對你可真好,你真有福氣啊?!?/br> 聽她這么夸,洛嬋頓時微微紅了臉,爾后又羞澀地笑了起來,提筆在紙上寫道:大柏哥對你也很好啊。 聞言,遲柏媳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邊抿了抿針,一邊道:“大柏人是很好,我嫁到他們家這么多年了,他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也沒讓我做過重活兒,就是……” 她說著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幾分苦澀的意味,洛嬋立時便想起了昨日滿貴嬸子說的,遲柏媳婦有一個孩子,但是得了病,要日日靠藥來養(yǎng)著,洛嬋細心地觀察到她的右手拇指與食指間上有厚厚的繭子,還有兩道深痕,像凹陷進去的溝一般。 這種痕跡她只在從前府里教她繡活的繡娘手上看見過,繡花時要捏針發(fā)力,經(jīng)年累月下來,就留下了這兩道深痕。 洛嬋一邊畫著花樣,一邊突然想到,原來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各的歡喜,也各有各的苦難,那她的歡喜,就是來自大將軍了么? “長青媳婦?” 大柏媳婦疑惑地喚了她一聲,洛嬋這才驚覺自己走神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手中畫好的圖樣交給她,示意她看,大柏媳婦接過來一看,卻見上面畫的是忍冬花,不是一枝,是一簇,層層疊疊地擁在一處,開得十分熱烈,花瓣卷翹分外好看。 大柏媳婦啊呀一聲叫起來,驚喜道:“這個真好看呀,這不是金銀花么?山里頭天天見著,我怎么就想不出來還能繡在衣裳上?” 洛嬋抿著唇笑笑,忍冬花為一黃一白,她曾見人將其用金線繡在玄色的緞子上,內(nèi)斂中透著貴氣,尤其好看,她忍不住想,若是大將軍穿上這種布料做成的衣裳,會是怎么樣的? 大將軍模樣生得那樣好看,想來穿什么都好看的,洛嬋又想起來昨日找出來的那塊夏布,她想給大將軍裁衣裳了。 …… 村口的老槐樹都開了花,花朵一串一串地掛下來,上面沾滿了晶瑩剔透的雨珠,清風徐過,吹得豆大的水珠滴落下來,打在油紙傘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雨霧蒙蒙間,身著青色布衫的年輕人撐著傘走過青石板的小徑,往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蔥蘢的草木間。 村口人家的院門開著一條縫,一個女娃娃趴在上面看了一會,才蹬蹬跑向屋子,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里屋門口,年輕的婦人坐在門邊,手里舉著一個花繃子,正在繡花,見她進來,便道:“怎么了?” 大丫跑得有些喘氣,道:“阿娘,我剛剛看見長青叔走過去了?!?/br> 那婦人正是蘭香,幾日的光景,她瘦得更厲害了,一雙眼睛卻很有神,聽了大丫的話,她立即問道:“他去哪里了?” 大丫道:“看樣子是往田邊去啦?!?/br> 蘭香想了想,低頭把線咬斷了,將繡布從花繃子上取了下來,那是一塊井天藍的布,料子摸起來極好,上面繡了一朵白色的花,精致漂亮,看得出繡的很用心。 大丫看她給手帕勾邊,便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托著腮問道:“阿娘,咱們真的要搬走嗎?” 蘭香一邊下針,一邊道:“怎么?在這里挨的打罵不夠多,還舍不得走?” 大丫撇了撇嘴,爭辯道:“可是也有好人啊,比如長青嬸嬸和滿貴奶奶,她們就是很好的人?!?/br> 蘭香的手頓了頓,輕聲嗯了一下,道:“可是我們還得走?!?/br> 大丫哦了一聲,倒是沒什么反應,盯著蘭香繡的帕子,道:“搬走也好,阿娘,以后有財伯不會再來我們家了吧?” 聽到那三個字,蘭香只覺得一股氣血沖頂,背上好似有刺球兒滾過一遭似的,等回過神來,她手里的針都掉了下去,大丫撿起來遞給她,蘭香喉嚨一陣發(fā)癢,她強忍著平靜地道:“不會來了。” 她繼續(xù)刺繡,聲音干?。骸八懒?。” 大丫好奇地道:“阿娘怎么知道?” “我去鎮(zhèn)上看了,賭莊都被燒了,聽說是惹了不該惹的人,遲有財也死在里面了?!?/br> 她一邊抿了抿針,輕飄飄地道:“這樣就好?!?/br> …… 小院里很安靜,大柏媳婦回去了,洛嬋慢慢地在紙上勾勒出一筆花紋,忽聞院門被叩響,她攏了攏外袍,猶豫了一會,從墻上取下遲長青的佩劍來,緊緊握在手中,朝院門走去。 經(jīng)過上次的事情,她如今很是警惕,并不輕易開門,而是先透過門縫看過去,卻見到了一張眼熟的面孔,一個年輕瘦削的婦人,蘭香。 洛嬋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那些可怖的記憶涌入腦中,她驚懼地退開一步,正好自門縫里對上了蘭香的目光。 她瘦得近乎嶙峋,更顯得那雙眼睛大,里面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但即便如此,洛嬋也不敢去開門,蘭香大約是看出來了,她沒再敲門,而是把手里的什么東西放在門檻上,退了一步,跪下來,往地上磕了幾個頭,她磕得很用力,甚至額頭上都滲出血來。 最后,她什么也沒有說,起身走了,洛嬋一呆,這才悄悄打開門,卻見門口放著一個竹籃,里面是一塊井天藍的手帕,下面是十來個雞蛋,還有一個紙包,紙包上用炭灰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魚,線條稚嫩,想來是出自孩童之手,里面包著的是二十文錢。 第83章 小狗兒也很可愛啊。…… “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