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他說著, 摸了摸洛嬋的臉,仍舊是燙,但是精神比之前要好了些許,大概是因為被旁的事情分散了心神,沒有再去記掛著那些傷心事了,遲長青這么想著,一直提著的心這才略略放下來。 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中午吃的是魚湯,奶白色的魚湯被燉得很濃,碧綠的蔥花星星點點,看起來十分鮮美,大將軍的廚藝越來越好了,然而洛嬋卻沒有什么胃口,味同嚼蠟一般,但是因著怕遲長青擔心,硬著頭皮食不知味地吃著,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了她。 洛嬋抬起頭,只見他面上浮現幾分憂色,小心地道:“吃飽了么?” 洛嬋如蒙大赦,連忙點頭,放下了筷子,她頭腦昏沉,實在是什么都吃不下,遲長青看著那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飯,并不逼她,只是道:“我去給你熬藥,吃了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洛嬋坐在一邊,看著他把藥材倒入罐子里,加水,上灶,動作不疾不徐,忽然覺得心中似乎平靜了許多,仿佛憋了兩日的難過終于有了稍許的緩解。 喝過藥之后,洛嬋又睡了一陣,醒來時卻覺得屋子里昏暗,空氣很是安靜,也不知幾時了,外面傳來了淅瀝之聲,她坐起身來,頭腦有些昏沉,正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道:“醒了?” 洛嬋沒想到遲長青會在旁邊,愣了一下,點點頭,片刻后才想起來屋子里太暗看不見,伸出手去,很快就被一只手穩穩握住了。 大將軍的手很暖,莫名就給了她安心的感覺,很快,遲長青點亮了燭臺,蒙蒙的光線驅散了黑暗,將兩人的影子投映在了墻上,細細長長,他伸手摸了摸洛嬋的額頭,熱意仍未退散,但是比白日的時候已好了許多,他問道:“頭還痛么?” 洛嬋搖搖頭,睡過一覺之后,雖有隱痛,但還能忍受,她問遲長青:我睡了多久? 少女微涼的指尖在掌心寫畫,如同羽毛輕輕拂過,又輕又軟,遲長青低聲答道:“不久,才兩個時辰。” 他說著,又看向窗戶的位置,道:“外面下雨了。” 洛嬋略略坐直了身子,寫道:我想看看。 遲長青答應了,起身去推開了窗,夜風夾著細雨吹了進來,涼意絲絲入骨,洛嬋情不自禁地輕顫了一下,四月已是初夏的時節了,但是與暮春沒有什么兩樣。 雨水清新的氣息里夾雜著不知名的植物香氣,透著寒意,遲長青替洛嬋把被子拉了拉,將她整個人都裹成了一個球,然后抱進了懷里,兩人面對著面,借著暖黃的燭光,洛嬋能很清楚地看見他的臉孔,鼻翼和下頷處投下了微微的陰影,更顯得面容英俊堅毅,宛如刀刻斧鑿一般。 她像是第一次見面似的,認真仔細地打量遲長青,明眸如水,遲長青有些好笑,心里卻又有些緊張的意味,任由她看,半晌才忍不住低聲問道:“怎么了?” 洛嬋動了動,遲長青便略微松了雙臂,以便她從裹成球的被子里探出手來,豈料下一刻,他感覺到有什么溫熱的柔軟輕輕觸了觸他的臉頰,是洛嬋的手。 遲長青心里一跳,竭力克制自己下意識去握她手的動作,以免驚走了她。 洛嬋的指尖怯怯地滑過他的臉側,待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時候,她略微紅了臉,立即放下手,卻聽遲長青問道:“怎么了?” 洛嬋往被子里縮了縮,撇開眼,試圖掩蓋自己方才的走神,遲長青卻不放過她,又將她整個抱著,像是抱一個孩子那樣,往懷里摟了摟,兩人隔著被子貼在了一處,他望著少女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故意追問道:“怎么不說話?可是又覺得我像誰?像你大兄?還是二兄?” 聽聞此言,從前的記憶回籠,洛嬋登時漲紅了臉,把微尖的下巴往被子里縮,像是要把自己藏進去似的,最后藏無可藏,才輕輕搖頭,用纖細的指尖在遲長青手心里寫:你不像他們,也不像任何人,你是遲長青,是…… 她頓了頓,然后認真地寫:是……我的夫君。 那一瞬間,遲長青覺得耳邊那些淅淅瀝瀝的雨聲被放大到了極致,嘈嘈雜雜,但即便如此,有一個聲音比那雨聲還要大,怦然作響,過了一會,他才意識到,那是他的心跳。 洛嬋垂著頭,下巴藏在被子里,忽覺周身一松,正愣怔間,卻見遲長青猛然站起身來,推門出去了,她頓時愕然無比,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茫然無措地坐在床上,緊張地想,難道是剛剛不當心又說錯了話? 上一回在臨陽城的客棧里,洛嬋猶記得因為這件事情,遲長青還生了她的氣,不知這一次又是怎么了,想到這里,洛嬋心中不禁因此忐忑起來。 一想到遲長青會生氣,她便有些坐不住,索性推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邊去,清冷的風自外吹進來,洛嬋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燈火幢幢,將她纖細的影子投落在了庭院中,搖曳不定。 雨已經不知何時變小了,細如牛毛,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檐下水珠滴入溝渠中,發出叮咚之聲,仿佛箜篌的聲音,空靈悅耳。 洛嬋微微瞇起眼,她看見了一線銀光撕裂了昏沉的夜色,水珠四濺開來,碎裂為萬千水花,融入了雨絲中,再也看不見了。 遲長青竟然在舞劍。 昏黃的燭光自窗內透出來,院子里銀光如水,劍氣如虹,寒意凜然更甚這夜色三分,洛嬋忍不住往門內藏了藏,大約是察覺到她出來了,遲長青很快便收了劍勢,快步過來,呼吸有些不穩地道:“怎么出來了?” 洛嬋探出手,在他潮熱的掌心里寫畫:你怎么了? 動作輕如羽毛一般自他心頭拂過,癢癢的,遲長青忍不住握了握手指,才低聲答道:“無事,我就是……就是想練劍了。” 他面不改色地扯謊,就仿佛方才那個激動的人不是他似的,洛嬋將信將疑,又看了看屋外的雨絲,心道,這個時候練劍? 遲長青輕咳一聲,催促道:“先進屋吧,外頭冷,當心凍著。” 話畢不由分說,攬著洛嬋進屋去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下,任是洛嬋也猜不到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只覺得今天晚上的大將軍分外的……殷勤? 吃過飯后,照例要喝藥,遲長青端起放涼了的藥嘗了一口,苦澀難喝,他忍不住皺了皺眉,翻遍了柜子才發現果脯沒有了,那些果脯都是前陣子買的,洛嬋本就喜歡吃,每日吃一些,這會兒就什么也不剩了,可沒有果脯,這樣苦的藥,小啞巴如何能喝得下? 遲長青思來想去,又去了一趟對面,開門的是遲滿貴,見了他來,十分訝異地道:“長青,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遲長青有些歉然地道:“打擾叔了,想問一下,您家里有糖么?甜食果脯亦可。” 遲滿貴想了一下,才道:“這我不清楚,得問問你嬸子。” 他話沒說完,院子里就傳來了他媳婦的聲音:“有,他爹,你讓長青進來吧。” 遲滿貴一聽,連忙讓他進了院子,不多時,遲長青看見滿貴媳婦從灶屋出來,手里端了一個碗,笑吟吟道:“來來,長青你把這個帶回去吧。” 說著又分外關切問道:“你媳婦的病情怎么樣了?吃了藥可有好轉?” 遲長青答:“比白日好多了。” 他又道了謝,這才端了碗走了,遲滿貴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橋頭處,一邊關門,一邊納悶地問自家媳婦:“他怎么這個時候過來借什么甜食果脯?你給了他什么?” 滿貴媳婦撇嘴:“是半碗蜂蜜,你懂什么?他媳婦喝藥怕苦,這是來借糖送藥呢。” 她說著,又感慨道:“長青對他媳婦是真的好。” 遲滿貴嘀咕道:“喝個藥而已么,還要糖?” 滿貴媳婦哦喲一聲,又白了他一眼,哼道:“別人家的媳婦,和你家的媳婦。” 說完就進屋去了,只給了他一個后腦勺,遲滿貴摸了摸鼻子,連忙追進屋里去了,口中一邊道:“哎,他娘,不就是蜂蜜么?家里還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外,身著青衫的年輕人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燈籠,手中端著半碗蜂蜜,腳步輕快地踏過了橋,往自家的院子走,像是捧著他虔誠的心意。 第79章 所以,我很喜歡你。…… 暖黃的燭光灑落, 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窗內傳來了男子溫和的聲音:“苦么?” 少女點點頭, 細白的手指在他掌心輕劃:苦。 遲長青便將一個粗陶小碗遞過來,洛嬋疑惑接過,卻見里面盛了一汪液體,亮晶晶的, 泛著金黃的色澤, 她眸子微亮, 像夜里點亮的星辰:哪里來的蜂蜜? 遲長青答道:“沒有果脯了,怕你覺得苦, 就去滿貴嬸子家里借的。” 聞言, 洛嬋便看向窗外, 雨絲綿綿,被燭光染成了金色, 一閃即逝,遲長青催促道:“快把藥喝了吧, 當心涼了。” 洛嬋點點頭, 捧起藥碗喝了一口,藥雖然依舊苦澀難喝,但不知為何,即便是沒有喝蜂蜜, 她也不覺得那么苦了。 因著洛嬋下午睡得太久,夜里就睡不著了,蓋著被子翻了個身, 動靜引起了身旁遲長青的注意,他低聲道:“怎么了?” 洛嬋在黑暗里沒動,只是望著他,遲長青卻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道:“睡不著?” 洛嬋輕輕頷首,遲長青便略略側過身來,嗓音帶著磁性,道:“我給你吹曲子聽?” 他說完,便感覺自己的手掌被什么輕輕劃了一下,癢癢的,像羽毛一樣,這是答應了的意思,遲長青坐起身,自床頭取了他的竹哨,輕輕吹了起來,一時間,悅耳悠揚的小調流淌出來,在這靜謐的雨夜里顯得分外清脆。 洛嬋聽了一會,覺得這一曲和她從前聽過的那首寒江吟不一樣,更為輕快一些,也十分好聽,遲長青一連吹了四五首才停下來,伸手輕輕摸了摸洛嬋的額頭,不燙,只是還是很熱。 洛嬋轉過頭來,在黑暗中望著他,然后輕輕在那只寬厚的大手上輕輕蹭了蹭,遲長青忍不住笑了,輕聲道:“貓兒。” 洛嬋抿著唇,整個人往被子里藏了藏,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想,大將軍真是太溫柔了。 …… 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晨起的時候仍舊未停,蒙蒙細雨如牛毛一般,灑落在庭院里,那株桃樹綻了翠色的新葉,上面沾滿了晶瑩剔透的雨珠,洛嬋裹著外袍站在窗前,看見遲長青推了院門進來,他頭戴斗笠,披著蓑衣,渾身濕漉漉地往下淌水,洛嬋立即取了干凈的棉布出去遞給他,寫字問道:去哪里了? 遲長青脫下蓑衣掛在廊柱上,接了棉布一邊擦拭,一邊答道:“去了田間一趟。” 洛嬋看見他腳邊放著一個竹簍,探頭望了望,里面是一把嫩嫩的菜苗,葉片碧綠,遂好奇問道:哪里來的? 遲長青解釋道:“是跟別人換的,咱們后院里的瓜苗不是被雞啄了么?” 他說著,單手拎起那一簍子瓜苗去了后院,洛嬋跟了過去,替他打傘,看遲長青松了土,又重新把瓜苗種好,洛嬋有些憂心地道:若是又被吃了怎么辦? 遲長青想了想,便道:“我給它們搭個籬笆,這樣就啄不著了。” 于是種了菜苗,趁著雨小了,他去了一趟竹山,砍了幾株竹子做成籬笆,把菜苗都圍了起來,這回任是那只母雞再如何厲害,也無法得逞了。 因著下雨,沒什么事情可做,遲長青就陪著洛嬋在檐下看雨,一邊閑聊,風夾著雨絲吹過庭院,帶來一陣冷意,遲長青替她攏了攏外袍,道:“先進屋去吧。” 兩人才起身,便聽見院門被叩響了,洛嬋與遲長青對視了一眼,這下雨天的,會有誰過來拜訪?難不成是滿貴嬸子有事么? 遲長青道:“你進屋,我去看看。” 他說著,也沒有拿傘,徑自穿過庭院,到了門前,打開一看,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遲長青訝異道:“晉如?” 來人正是好友陳思遠,他這兩日都在鎮子上住著,但因為洛嬋病了,遲長青實在是忙,根本顧不上他,陳思遠也不知好友這邊是個什么情況,索性親自登門來了。 他一進院子就看見了檐下站著的洛嬋,露出笑臉來,和和氣氣地行了一禮,道:“嫂嫂,我又來叨擾了。” 洛嬋輕輕頷首,示意他不必多禮,轉身又進了屋,陳思遠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處,便跟著遲長青一邊走,一邊問道:“嫂嫂身體不好么?” 遲長青便將洛嬋生病的事情告訴了他,末了又道:“大夫說她的身子原本就不大好,這回若是不好好養,日后怕是于性命有妨礙,我本是打算這兩日就帶她啟程去京師的,但是如今卻不敢冒險了。” 聞言,陳思遠略微思索,道:“這樣,你們不如在這里再多待一陣子。” 遲長青劍眉攏起,道:“嬋兒心里會難過。” 陳思遠卻道:“如今她才得知父母的死訊,難過是在所難免的,你這會帶她回去,也實在是不妥,依我看還是再緩一緩才好。” 遲長青道:“話雖如此,但易地而處,面對喪親之痛,我未必會比她做得更好。” 聽了這話,陳思遠挑眉,倒是不反駁,道:“我只提醒一句,如今的洛淮之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盯著他,若行將踏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即便這樣,你也執意要將她帶回去么?” 遲長青倏然沉默,陳思遠見他意動,又緩和了語氣,環顧四周,道:“我倒覺得你們先在這里住著就挺好的,等她的病痊愈了,我想個法子替你們遞消息入京便是,京師之行緩緩圖之便可,不宜cao之過急。” 遲長青思索片刻,才道:“我要和嬋兒商量商量。” 陳思遠嘶了一聲,笑著打趣道:“你不是一家之主么?” 遲長青毫不猶豫,道:“我只管外事,內事不決當問嬋兒。” 陳思遠:…… 陳思遠簡直對好友默然無語,最后才道:“其實我今日來找你是還有一樁事情。” “說。” 陳思遠道:“桐城那邊有一筆買賣,我得親自過去看看,到時候就要回京師了,特意來給你說一聲,若是有事,派人送信與我便是,仍舊是老方法。” 聞言,遲長青頷首,陳思遠又道:“我還會在鎮上呆一日,明日就走,你若有事,只管來找我。” 他忙得很,來去匆匆,只說完了事就離開了,遲長青也不留他,送他出門,看著好友上了馬車,陳思遠舉著簾子,沖他遙遙頷首,示意不必送了,遲長青這才拱了拱手,算是道別,車簾放下之后,隨著車夫一聲輕喝,馬鞭揮響,馬車便轔轔駛遠了,很快就消失在蒙蒙煙雨中的山道上。 四月的山間,處處都是杜鵑花開,燦爛如云霞,山色濃翠,輕霧裊裊,偶有幾只白鷗自山巔掠過,留下驚鴻一般的痕跡,遲長青關了院門往回走,卻見洛嬋坐在檐下的小凳子上,托著下頷正在望著庭院發呆,身邊放著一個茶盤,上面擺著一壺茶,兩個杯。 遲長青的步子略略一頓,才走了過去,道:“怎么在這里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