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幾人就風風火火地出了村子,村口停了一輛馬車,一人嫌棄道:“還讓這狗東西坐車?” “便宜的他,”另一人道:“給他拴根繩兒,在后面跟著跑就是了。” 這主意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贊成,倒真的找出一根麻繩來給遲有財綁著手,他差點沒哭了,連連求道:“幾位大爺,會死人的,我一天沒吃東西了,真的跑不動啊。” 給他綁繩兒的那人笑罵:“不然老子撒泡尿給你填填肚子?真是給你臉了,還挑三揀四的。” 幾人俱是哈哈大笑起來,真把遲有財綁在了車后邊,趕車人一揮鞭子,馬車便轔轔跑起來,遲有財只好跌跌撞撞跟著跑,生怕自己摔倒了,這若是摔在地上,怕是就要去了半條命了。 馬車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很快沒了蹤影,過了好一會,村口的草垛后才悄悄走出來一個人,身形干瘦得驚人,在月光下瞧著竟有幾分詭譎,她看了看那馬車離開的方向,這才拔腿就往村子里走,速度極快。 豈料才到村口老槐樹下,旁邊那條去小橋灣的岔路口里轉出來一個人,銀色的月光灑落下來,照亮了那人一身落落青衫,面容俊朗冷肅,道:“蘭香嫂子?” 那干瘦的婦人正是蘭香,她嚇了一跳,有些結結巴巴地道:“長、長青?” 那青衫的年輕人正是遲長青,他一手提著劍,隨口問道:“嫂子才回來么?” “啊,”蘭香喏喏道:“是、是啊。” 她說著,又竭力扯開一抹笑,保持平靜地道:“你這么晚了還出門去么?” “嗯,”遲長青淡淡道:“有點事,嫂子剛剛在做什么?” 蘭香呼吸頓時一滯,還沒來得及想出借口,便聽他繼續道:“剛剛被抓走的那個人是遲有財?” 蘭香矢口否認道:“我不知道!” 遲長青卻自顧自道:“遲有財欠了賭莊的債,這么久都沒被抓住,今天怎么突然被帶走了?” 蘭香訕笑道:“這我也不清楚啊,長青,我家里孩子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嫂子先走了啊。” 她說完,不等遲長青回答,扭身就立即往自家院子走了,連頭也不回,但遲長青的目光卻如兩枝利箭,似乎要將她釘在原地一般,蘭香進了院子反手就把門給合上了,隔絕了那道目光,這才長吁一口氣。 大丫牽著二寶從里屋出來,開心道:“阿娘回來了!” 兩個孩子迎過來,撲進蘭香的懷中,蘭香道:“吃飯了沒?” 大丫搖頭,又道:“阿娘,下午有財伯過來了,我沒告訴他阿娘的事情。” “嗯,乖,”蘭香摸了摸她的頭,大丫又憂心忡忡地道:“那他待會再過來怎么辦?” 蘭香笑了笑,輕飄飄地道:“沒事,他以后都來不了了。” 賭莊的人來過好幾次,都叫遲有財跑了,但是上一回他們來,蘭香就留了意,今天她下午去的就是鎮上的賭莊,把遲有財回來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果不其然,賭莊立刻就派人來抓了。 遲有財欠了賭莊那么多錢,這次不死也要剮掉一層皮去。 想到這里,蘭香的心情好了不少,拍了拍二寶的頭,道:“今晚上娘給你們做雞蛋吃。” 聽了這話,兩個孩子都開心起來,雞蛋,那可是只有在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的。 夜色之中,萬籟俱寂,弦月高懸,山道上,一輛馬車正在慢慢地前行著,車里幾個大老爺們正在嘮嗑,一人道:“可算能交差了,要不是今天下午那婆娘來告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揪住遲有財這狗東西呢!” “嗨,可不是嘛,上回叫他跑了,咱們幾個被二爺訓斥了好一通,差點被掃地出門,這回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幾人說著話,車后面的遲有財跑得滿身大汗,衣衫都濕透了,跌跌撞撞的,他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地上得了,可是這路的外邊兒就是懸崖,一個不當心,他滾下去就完了,遲有財到底還是惜命,不敢有半點松懈,咬著牙拼命邁動步子,正在這時,他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噠噠噠…… 由遠及近,讓他疑心自己聽錯了,然而不止是他,馬車里的幾個人也聽見了,有人疑惑道:“怎么回事?這么晚了還有人在跑馬?” “就這山溝里頭也有人騎馬?” 一人不信,掀了車簾探頭去看,迤邐的山路如同一條細長的衣帶起伏不定,銀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傾瀉而下,那隱約的夜色之中,竟真的有一匹馬疾馳而來,馬背上還有人,姿勢甚穩,山路顛簸,那匹馬的速度極快,他的上半身卻巋然不動,簡直與那馬融為了一體,一絲晃動也沒有,雙臂張開,穩如一尊雕塑,隱在暗夜中。 那竟是開弓的姿勢! 那人一驚,立即道:“等等,有人在朝咱們射——” 話音未落,一枝箭矢便順著風疾飛而來,刺破空氣時發出刺耳的咻然之聲,像是要撕裂人的耳膜,那人眼睜睜地看著箭矢劃過月光,撲至近前,精準無比地刺入遲有財的后心,發出了噗嗤的輕響。 遲有財猝不及防地痛嚎一聲,應聲撲倒在地,霎時間塵土砂石飛揚,被馬車拖著前行。 后面那匹馬便停了下來,馬背上的青衫人只遙遙朝這邊看了一眼,絲毫沒有再追上來的意思,而是撥轉馬頭,輕喝一聲,馬蹄聲再次響起,載著那青衫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月光之中,再看不見了。 他像是很確信自己的箭射中了人,甚至懶得再追上來查看。 但凡吾目光所及之處,箭亦能至,雖千里之外,能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爾。 第60章 “親就親么,別生氣。”…… 遲長青回去的時候已是深夜, 他打開鎖, 輕輕推開了院門, 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微風吹拂而過,帶來遠處不知名的植物氣味,他反手悄悄合上了門, 上栓, 走了兩步, 眼睛余光卻瞥見了一點纖弱的影子,就在檐下的廊柱后邊, 銀色的月光潑灑下來, 將一切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 清晰可見。 遲長青腳步頓住,輕聲對著那廊柱道:“嬋兒, 怎么起了?” 過了好一會,那細如柳葉的影子動了動, 傳來叮鈴鈴的銀鈴聲音, 清脆悅耳,緊接著,一道人影轉了出來,淡淡清輝灑落下來, 少女的臉頰白得恍若半透明的羊脂玉,眸光卻是惶惶,她懷中抱著一柄長劍, 赤著纖白的足,站在那里望著他,像一株亭亭的幽蘭。 她的眼圈看起來有些紅,遲長青心里一痛,幾步上前,將洛嬋擁入懷中,下頷抵著她如云的青絲,道:“怎么哭了?別怕,我已經回來了。” 洛嬋終于放開了那柄劍,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像漂泊無依的小舟找到了避風的港灣,安心不已。 她一覺醒來,發覺身旁無人,把整座屋子都找遍了,也不見遲長青,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從墻上取下他的長劍,如白天那般緊緊抱著,躲在廊柱后面藏起來,仿佛驚弓之鳥。 遲長青抱著懷中人,手輕輕撫著她單薄的脊背,像是在安撫一只受了驚嚇的小動物那般,輕聲道:“不怕,我在這里。” 過了好一會,洛嬋才終于略略平靜下來,遲長青彎腰將她打橫抱起來,只聽當啷一聲,長劍滑落在地,他只看了一眼,便抱著人入了臥室,走到床邊,將洛嬋輕輕放了下來,然而還沒來得及直起身,洛嬋便下意識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許他走。 遲長青只好保持著傾身的姿勢,哄她道:“我不走。” 洛嬋頓了頓,這才遲疑地慢慢松開手指,暮春的天氣仍舊有些寒意,她只穿著單薄的中衣,不知在院子里吹了多久的風,渾身都冷透了,遲長青拉過被子給她蓋上,又仔細掖好被角,低聲問道:“還冷么?” 洛嬋搖頭,遲長青便伸手入被子里試了一下,冰冰涼涼的,他便道:“小騙子。” 洛嬋又只好點頭,水潤的眸子望著他,黑白分明,清澈干凈,仿佛山林間的小鹿,遲長青心中微微一動,他輕聲道:“幫你暖一暖,好不好?” 洛嬋的眸中浮現幾許疑惑來,但她一貫好脾氣,軟軟點頭,遲長青便掀開被子,從容躺了進來,兩人的距離一下子就靠得極近了,洛嬋嚇了一跳,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些日子他們一直是睡同一張床,但是都是分開兩條被子的,同床同被,這還是頭一回。 遲長青的手臂伸過來,將她裹入了懷中,緊緊抱著,霎時間,暖暖的體溫就自男人身上傳來過來,驅散了手足的冰冷,洛嬋原就懼寒,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往他懷里靠了靠,遲長青自然是察覺到了,輕笑一聲,道:“暖和了么?” 洛嬋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是挺暖和的。 銀白色的月光自窗外傾瀉而入,屋子里亮堂堂的,風吹過庭前的桃樹,樹影搖晃,沙沙作響,夜里的空氣靜謐無比,兩人輕輕說著話,遲長青道:“怎么夜里突然起來了?” 洛嬋在他手心寫畫:做噩夢了。 遲長青薄唇微抿,在她如云的青絲間碰了碰,如同安撫一般,道:“不怕,我陪著你。” 洛嬋繼續寫:我搖了好久的鈴鐺,你都沒有應我,你明明說過,搖鈴鐺你就能聽見的。 很是委屈,遲長青呼吸微微一滯,立即認錯:“是我不對,我出去辦事了,下次再也不這樣了。” 洛嬋卻似乎來了脾氣,翻個身不理他了,遲長青心中有些著慌,伸手抱住她,把人晃了晃,試探道:“生氣了?” 洛嬋不答,遲長青輕聲細語地哄了好半天,她仍舊不回頭,忽覺不對,便略略支起身看過去,卻見小啞巴正捂著嘴悄悄地樂,像一只占了便宜的小狐貍,遲長青頓時大松一口氣,好笑不已,道:“什么事情這么開心?” 洛嬋一驚,被發現了,她連忙放下手,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被遲長青低頭給堵住了,輕柔繾綣地親吻著,唇齒間俱是他的氣味,像是暮春時節,被太陽烘曬得懶洋洋的植物枝葉,十分好聞,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間都是那人灼熱的氣息,將她吻得手足癱軟。 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洛嬋忍不住就想往被子里縮,遲長青一親,她就縮,再親,繼續縮,到最后,她整個人都要埋進被子里了,只剩下青絲漫漫鋪散開來,在月光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緞子,她人已躲入被子里瞧不見了,遲長青頓時失笑出聲,索性也掀起了被子。 沒等洛嬋抗議,被子復又蓋上了,漆黑一片,洛嬋聽見了一點呼吸聲,不知是她的,還是遲長青的,在這靜謐的空氣中很是明顯,他只是擁著她,卻沒有親吻,只互相沉默著,不知為何,洛嬋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起來,像是下一刻就要躍出胸腔,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心口,有些不解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接下來好像是會發生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腕上的銀鈴發出叮鈴鈴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十分清脆好聽,緊跟著,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在那枚銀鈴鐺上摸索了一下,遲長青輕聲道:“嬋兒,你叫我一聲。” 洛嬋疑惑,但還是聽話地搖了搖手腕上的鈴鐺,叮鈴鈴…… 遲長青便道:“我在這里。” 洛嬋一下就愣住了,她感覺到男人靠了過來,輕輕吻她的額頭,又重復了一遍:“我在這里,所以,不要害怕。” 洛嬋眼中的淚一下就涌出來了,仿佛這輕輕的一句話,就撫平了她今日受到的所有委屈與害怕,她伸手緊緊抱住了遲長青,遲長青低頭輕吻著懷中人的眉間,吮去她眼角的淚珠,一邊哄著,像是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極盡憐惜。 待吮干淚水,那吻又輕輕落在洛嬋的鼻尖,如同蜻蜓點水一般,洛嬋下意識微微仰起臉,第一次主動去接受那個到來的親吻,唇齒相依,溫柔繾綣,遲長青含著她柔軟的唇,像是在親吻一枚小小的嬌嫩的花瓣,甚至舍不得用力,生怕傷到了她。 到了最后,這個吻不可避免地熾熱起來,只是遲長青的動作依舊溫柔,但因為兩人是悶在被子里的,洛嬋的呼吸有些不暢,腦子暈乎乎的,卻又有些貪戀這親吻所帶來的安心與舒適感,舍不得離開,她悄悄用手指戳了戳被子邊緣,試圖讓新鮮的空氣涌入。 這點兒小動作自然是被遲長青察覺了,他從鼻端發出一聲輕輕的笑,為了別讓小啞巴真的暈過去,他略略退開了,索性伸手打開被子,洛嬋終于露出了頭,她終于得以順利地呼吸,銀色的月光清冷如水,灑了滿床,因為憋氣的緣故,她白玉般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粉,像三月間的桃花,眼圈也有些紅紅,泛著清亮的水意,像一泓清泉,澄澈見底,又透著粼粼的波光,青絲如云,映襯著玉色的肌膚,宛如深山中的精魅,動人心魄的美。 遲長青略微支起身,低頭注視著懷中人,月光將他的影子投下來,兩人像是融為了一處似的,他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伸手試探著碰了碰洛嬋的眉間,洛嬋下意識眨了眨眼,纖長如扇子一般的睫羽顫動,似蹁躚的蝶翼,美不勝收。 洛嬋等了半天,也沒等來遲長青的吻,她有些疑惑,又有些羞,還有點兒期待,最后鼓起勇氣,忍不住往上湊了湊,想去親他,但她整個人是被遲長青摟在懷里的,這時候的姿勢不免有幾分笨拙的可愛,遲長青不禁失笑,低聲問她道:“想親?” 洛嬋頗覺窘迫,但是又誠實地點點頭,很是羞恥地去扯被子,意思是不親就算了。 遲長青知道他的小啞巴氣性大,立即按住她,聲音帶笑道:“親就親么,別生氣。” 洛嬋想回,她才沒生氣呢。 然而下一刻,遲長青的吻就再次落了下來,仍舊是溫柔,但總比之前的那個吻多了幾分霸道和強勢的意味,他捉著洛嬋的下頷,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肆意逡巡游走,唇齒相觸間,guntang熾熱,洛嬋甚至禁不住顫抖起來,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要被這個人吃下去了。 這個吻和之前的,都不一樣。 洛嬋并沒有回避,她甚至第一次大著膽子給了回應,遲長青自然是有所察覺,欣喜之間,于是那吻便愈發激烈了,他的一只手緊緊扣住懷中人纖細的腰肢,另一只手拈著她的下頷,汲取著所有的甜美。 然而,卻并不滿足。 像一頭渴水的猛獸,他所需要的并非是這一點點露水,他想要更多。 夜色靜謐無比,一點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但最終,遲長青仍舊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沖動,只是抱緊了懷中人,在她額上落下溫柔一吻,聲音微啞,低低地安撫道:“嬋兒睡吧,我一直在這里。” 第61章 反正大兄素來脾氣好,絕…… 大約是因為遲長青在身邊, 格外安心的緣故, 洛嬋這一覺睡到了天亮, 她睜開眼時,看見了明媚的陽光自窗外映照進來,將窗欞的影子投落在床帳上,一格一格, 清晰可見, 外面晴光正好。 洛嬋挽了挽青絲, 便聽見院子里傳來了輕微的風聲,她走到門邊, 卻見遲長青正在桃樹下練劍, 劍鋒銳芒無匹, 銀光遍灑,輕輕一震便有凜冽寒光吞吐, 劍氣如虹,令人不敢正視, 那劍鋒折射出的天光像是要灼傷人眼一般。 此時的遲長青英姿勃勃, 鋒芒畢露,就如他手中的劍,所到之處,能破萬物, 勢不可擋。 洛嬋倚著門看了許久,他收了劍勢,一瓣殘存的桃花飄忽落下, 劍風一蕩,便將它一劃為二,落在了青石板地上,那人轉頭看過來,俊面含笑,道:“嬋兒醒了?餓了么?” 洛嬋點頭,待用過早膳之后,院子里,那只老母雞不知何時出來溜達了,咯咯叫著滿院子找食吃,洛嬋抓了一把米扔給它,又想起蠶還未換桑葉,連忙去看,卻見笸籮里已經放了新鮮的桑葉,雪白的蠶正在認認真真地啃食著葉子,沙沙的。 洛嬋耐心地支著下巴觀察了半天,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數來數去,嗯?怎么多了幾條? 恰在此時,遲長青正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一盆子衣裳,她連忙跑過去問:我的蠶怎么變多了? 聞言,遲長青表情微微一滯,納罕道:“怎么會變多?你數過了么?” 洛嬋認真點點頭,一筆一劃地寫:數了,多了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