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潘楊不肯走,道:“屬下要看著將軍脫險才走。” 遲長青也不勸他,扔下一句:“那你看著吧。” 他說完,轉向旁邊的洛嬋,道:“可會鳧水?” 洛嬋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然后下意識搖了搖頭,遲長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攬著她的腰身,道:“別害怕。” 沒等洛嬋聽明白,便感覺到腰間的手臂一用力,她整個人就隨之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將她淹沒,她下意識想呼喊,卻喝了滿滿一口水,耳邊傳來遲長青的聲音:“閉嘴屏氣!” 洛嬋嚇得咕咚一下,把滿口河水都咽了下去,聽話地閉緊嘴,屏住呼吸,雙手死死抓住遲長青的衣裳,看著一線彎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躍搖晃,遲長青一手牢牢擁著她,一手劃動,蹬水朝那月光而去,不慌不忙,洛嬋的心便莫名安定下來,流水嘩嘩間,她聽見耳邊傳來了青年的聲音,十分冷靜:“不要亂動,抓緊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嬋也不會鳧水,她凍得渾身都僵硬麻木了,整個人全靠遲長青一己之力,一路游出了護城河,到了河的盡頭,暗淡的月光下,洛嬋看見了一道鐵柵欄,橫在了前方,將去路擋住了。 游不過去了,她的心頓時一沉。 豈料遲長青像是全然沒看見似的,抱著她劃了過去,伸手在那鐵柵欄上摸索了片刻,微微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其中一根鐵欄就被連根抽了出來,露出一人來寬的縫隙。 好大的力氣。 洛嬋有些吃驚地看著遲長青,他并沒有注意,只是先將洛嬋推了過去,簡短道:“抓穩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沖走了。” 洛嬋心里一驚,連忙照做,僵硬的手指將鐵欄牢牢抓住,她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用力過。 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鐵柵欄,遲長青看了她一眼,少女瑟瑟縮縮地趴在那邊,像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就起了一點惡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負她,道:“我不過去了。” 洛嬋懵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著他,茫然無措的模樣,讓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潔白的雪,遲長青道:“你自己走罷。” 洛嬋這回聽明白了,她緊緊抓著那鐵柵欄,眼里迅速聚起一點霧氣,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囁嚅著,像是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淹沒在了嘩嘩的流水聲中,遲長青問道:“你說什么?” 洛嬋閉緊了嘴,她搖了搖頭,整個人凍得僵硬了,雙手卻仍舊不肯放,黛眉輕蹙著,一雙明眸像是會說話似的,只是看著遲長青,既沒有求他,也沒有松手,一如初次見面時的模樣,讓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將她拖下去,她就垂著頭,她無力反抗,卻也不求饒。 遲長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貍似的人,也能養出一個這樣的女兒,洛淮之jian猾,洛澤之狡詐,洛府整一個狐貍窩,竟然出了一只這樣純良無比的兔子,實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無比,兩人對峙著,遲長青原也是一時興起,并不是真的要拋下洛嬋,但見少女這般模樣,便道:“行了,你——” 話未說完,洛嬋正好抬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遲長青從那一眼中意識到了什么,驚道:“住手!” 然而洛嬋已松開了手,好在遲長青反應極快,伸手如電一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沒叫人給水沖走,豈料洛嬋低頭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那一口簡直拼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渾身都無意識發起抖來,清晰地傳到遲長青這邊。 劇痛陡然襲來,遲長青的手略略一松,少女便如一尾游魚一般滑開去,迅速被河水帶走了,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影子一閃即逝,遲長青暗罵一聲,用力捶在那鐵柵欄上,砰地一聲,整座柵欄都顫動起來。 他快速鉆過那柵欄空隙,順著河水往前游去,冰冷的水涌過來,遲長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的。 第6章 好看倒是真的,氣性也挺大…… 洛嬋其實是會鳧水的。 不過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她幼時曾經在府里的湖邊玩耍,一個不慎落入水中,當時周圍沒有下人,等到被發現的時候,她險些溺死了,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差點沒有救回來。 父親甚至去求了旨,宮里派了御醫來,各種人參湯藥不要錢似的灌,才總算將洛嬋的小命撈了回來,二兄十分后怕,要將那口湖給填平了,工匠都請了回來,最后卻被大兄攔住,大兄要派人教洛嬋鳧水,二兄并不愿意,兩人吵了一架,大兄說,府里有湖有水,難道外面就沒有了? 二兄生氣道,阿嬋不必出府。 大兄反道,萬一呢? 洛嬋順著河水往下,竭力使自己貼著河壁,心里一邊想,大兄說的沒錯,今天就是那個萬一了。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好在水流并不湍急,但即便如此,洛嬋也仍舊嗆了些水,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疼,手足僵冷,幾乎要脫了力,也不知被水沖了多久,前方忽然一亮,清幽幽的月光灑落下來,照亮了一大片干涸的河灘,洛嬋心里驀然松了一口氣,她本是硬撐著過來的,這會兒松懈了一瞬,便再也堅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洛嬋知道自己在做夢,夢里她看見了大兄二兄,還有爹爹娘親,他們站在河對岸沖她招手,二兄手里提著一盞燈,燭火幽幽,笑容明朗,大兄喚她的名字,語氣溫和寵溺:“阿嬋,天黑了,回去吧。” 洛嬋著急,她想要過河,卻發現河上并沒有橋,只好焦灼地呼喊他們。 等一等! 不要丟下阿嬋! 但是她越是呼喊,他們卻走得越遠,就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似的,洛嬋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心一橫,縱身躍入了河中,下一刻,冰冷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涌過來,將她裹在了其中,如同泥淖一般,讓她根本游不起來,刺骨的冷意讓她止不住發抖,整個人瑟縮成了一團。 然后下一刻,洛嬋就被冷得醒過來了,她一睜眼,看見的是黑黢黢的房梁,上面掛滿了蜘蛛網,被風吹得飄飄蕩蕩,無依無靠,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還未明白此時自己身在何處。 她四下看了一遭,發現這是一間很破舊的屋子,墻都倒了小半,屋頂也是破破爛爛的,月色灑落進來,星星點點,冷風吹來洛嬋下意識打了一個哆嗦,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身旁還點著一個火堆,此時快要熄滅了,好在火炭猶在,還算暖和。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腳步聲,穩健有力,洛嬋立即轉頭看去,只見門口出現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有幾分眼熟,是遲長青。 他大步走了進來,道:“醒了?” 洛嬋抿了抿唇,垂下眼,眼睫輕顫,在月光的清輝里投下些許影子,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遲長青半蹲下來,盯著她看了幾眼,似笑非笑道:“倒還有些氣性。” 洛嬋不理他,遲長青也不在意,將一個包袱扔進她懷里,道:“先把衣服換了。” 說完這句,他便起身又出去了,洛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件很大的青色斗篷,大約是遲長青的,她頓了頓,將那斗篷取下來,夜風吹拂而過,凍得洛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冰冷刺骨。 洛嬋小心探頭看了看門外,門前不遠處有一棵歪脖子樹,樹旁栓了一匹馬兒,遲長青懷里抱著劍,倚在樹邊,月光灑落下來,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像是話本里仗劍天涯的劍客。 洛嬋把斗篷掛在門上擋住,這才退了回去,在火堆旁哆嗦著把衣裳換上了,不太合身,袖子和褲腿都長了,她挽了好幾圈才勉強合適。 可還是冷,洛嬋抱緊雙臂,看了一眼那門上掛著的斗篷,到底是沒去拿過來。 過了許久,火堆都快滅了,炭也燒成了灰燼,冷意漸漸彌漫過來,洛嬋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有些無措地往火堆旁又靠近了些,伸出僵冷的手指湊過去,火堆只有些微的溫熱了。 正在這時,門口處傳來一個聲音:“還沒換好?” 洛嬋下意識抬起頭,掛在門上的斗篷被風吹得輕輕搖晃,卻遮不住男人頎長的身影,她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斗篷撩起來,月光下,青年提著長劍,垂眸看過來,眼底是收斂的鋒芒。 遲長青看了洛嬋一眼,又看了看那早已沒了動靜的火堆,抱起雙臂,道:“你連柴都不會添?” 洛嬋下意識別開視線,嘴唇囁嚅了一下,她從前錦衣玉食地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萬事都有下人仔細打點好了,哪里做過這種事情?她甚至是沒見過幾次明火的,怎么知道火堆還要添柴? 這會兒被遲長青一說,她頓時有些羞窘起來,遲長青徑自進了屋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柴枝,將那火堆撥弄了幾下,從灰燼里頭撥出了幾枚殘存的火炭,籠在了一處,又揀了些易燃的樹枝草葉堆在上面,俯身輕輕吹了吹,不多時,便有青煙騰起來,點點火星子明亮,將草葉燒著了。 洛嬋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景,不免有些驚奇,遲長青一抬眼,就看見了少女明眸中透出的好奇意味,好笑地指了指她腳邊散落的柴枝,道:“拿給我。” 洛嬋連忙照做,遲長青接了過來,看著她,道:“你……” 洛嬋以為他有什么事,神色認真地回視,隨后便聽他問道:“你竟然真的是個小啞巴?” 洛嬋下意識張口否認:我不是。 緊接著,她便是一呆,空氣安靜無比,沒有任何聲音,洛嬋又遲疑開口:我…… 還是沒有聲音,一絲絲都沒有。 洛嬋臉色蒼白,茫然無措地與面前的青年對視著,一雙落了星子似的明眸中迅速蓄起了水意,霧蒙蒙的,讓遲長青想起山巔的晨霧,那霧聚集到了一處,便成了雨,大顆大顆地自眼眶里滑落下來,令人憐惜。 洛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啞了,她明明之前還好好的…… 她是能說話的。 怎么會突然連一點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呢? 她一邊費勁地試圖從喉嚨口擠出只言片語,一邊不停地掉眼淚,哭得眼眸紅紅,頗是可憐,遲長青忍不住想,這下倒真像一只小兔子了。 洛嬋哭得渾身顫抖,秀美的黛眉攏起,明明難過到了極致處,卻仍舊無聲無息,若再用力些,便只能發出嘶啞的咿呀聲,不成語調,極是難聽。 遲長青的劍眉略略皺起,看著少女哭得面色都緋紅了,覺得再不制止,她就能把自己哭厥過去,忍不住開口道:“行了。” 他頓了頓,又道:“啞了也不算什么。” 于是洛嬋哭得更傷心了。 遲長青:…… 這一哭就是足足一刻鐘,遲長青實在不明白,看起來這么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姑娘,怎么這么能哭?她哭起來,不像旁的人那樣嚎天嚎地的,而是悄無聲息,你若是不看她的臉,根本不會發現她在流眼淚,尤其招人疼。 遲長青有些頭痛,他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素來威名赫赫,馳騁疆場的大將軍,頓時也沒了辦法,最后只好安撫道:“罷了,以后不叫你小啞巴了。” 洛嬋原本已哭得差不多了,待聽了這話,頓時被戳中了傷心事,嘴角下意識地撇了起來,又想哭了。 遲長青嘆了一口氣,洛嬋吸了吸鼻子,把淚意壓了回去,撿起旁邊散落的柴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遲長青打眼一看,字跡倒是清秀得很,和她的人一樣,小巧玲瓏,字字秀氣:我不是啞巴。 遲長青立即看向她,道:“你從前不啞?” 洛嬋點點頭,遲長青略一思索,劍眉皺起,眼中閃過幾分鋒銳之色,他道:“那就是有人毒啞了你?” 洛嬋呆了一下,表情遲疑,剛剛太過傷心,她并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如今遲長青提起,她也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了,遲長青看出來了她的意思,便道:“等過幾日,我找個大夫替你看一看,或許有機會治好的。” 聞言,洛嬋明眸中閃過欣喜之色,她沒想到還能有機會治好,用力地點點頭,又一字一字寫道:謝謝你。 還挺好哄,遲長青心里想著,又道:“你別哭就行了。” 洛嬋又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現來,十分羞窘,臉上浮現些許赧然,她抱住膝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從遲長青這個方向看過去,只能看見她長長的睫羽和秀致的鼻梁,下巴精巧,小臉兒白生生的,跟玉雕出來似的,模樣確實生得不錯。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來當初秦瑜說的那句話來:以后……你自然會知道她的好。 遲長青心想,好不好他現在不知道,好看倒是真的,氣性也挺大,還是個小啞巴。 不過現在不能再叫她小啞巴了,不然還要哭,真是嬌氣。 第7章 “萬事有我。” 天還未亮,洛嬋覺得有些冷,因著地上都是灰塵,臟兮兮的,不敢坐下,便只好抱著膝蓋蹲在火堆旁,她悄悄看了旁邊的遲長青一眼,有心想要向他打聽自己父兄娘親的事情,卻又有些怕他。 在她第三次看過去的時候,遲長青終于有了反應,他盯著洛嬋,道:“你看什么?” 洛嬋被抓了個正著,不免有幾分窘迫,她鼓起勇氣,拿柴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然后示意他看:請問你知道我爹和娘、兄長他們怎么樣了嗎? 遲長青看了,沉默半晌,洛嬋張大眸子,期待地看著他,遲長青才道:“不知道,我才回京師不久,消息并不靈通。” 洛嬋頓時失望至極,她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一瞬,過了一會,她胡亂用柴枝掃平了那些字,又開始劃拉:你知道怎么樣能打聽到他們的下落嗎? 遲長青淡淡道:“不知道。” 洛嬋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她輕輕咬住下唇,原本沒什么血色的唇染上了些許淡紅,她繼續寫:我想去找人問一問。 遲長青往后微微一仰,靠在墻邊,抱著雙臂,沒什么情緒地道:“你要問誰?” 洛嬋一滯,遲長青看著她,道:“皇位之爭,你父親洛稷與他的兩個兒子都站了雍王秦瑜,如今一朝事敗,秦躍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異己,他囚禁了秦瑜,派人弄斷了他的雙腿,他對自己的親兄長尚且如此,洛稷是雍王黨之首,你覺得他的下場會是如何?” 他每說一句,洛嬋的臉色就白了一分,等聽完全部的話,簡直白得如同籠了一層霜雪似的,睜大的眸子里滿是茫然和驚慌,惶惶然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這些話。 遲長青劍眉輕皺了一下,不知為何,他心里有幾分后悔,覺得不該把這些告訴她,眼看少女的眸中漸漸蓄起了水意,頓時大為頭痛,又要哭了。 遲長青輕咳一聲,斟酌著言辭,道:“不過事有萬一,具體情況我也并不清楚,雍王秦瑜這個人,他原該是你的未婚夫,你大約是了解他的。” 洛嬋無措地搖了搖頭,什么未婚夫?她不了解,她從前只與秦瑜見過幾面,認了個臉,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的,遲長青便耐著性子道:“雍王此人心思深,你父兄皆是他的黨羽,堪稱左膀右臂,以我看來,必不會這般輕易覆沒的。” 聽了這話,洛嬋的臉色才好看了些,勉強打起了精神,在地上寫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他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