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路_分節閱讀_30
孟峰也點了點頭,“剛預算室打電話了,等他們再核算一遍,就把報表送過來。”一邊說著一邊拿出香煙來分給兩個人。 徐悠剛接過孟峰遞過來的香煙,就聽莊俞培的聲音微帶笑意地說道:“臨來的時候,莊總讓我給徐工帶一句話:有您在廠里坐鎮,他什么也不怕。” 徐悠怔了一下。這樣一句充分表達了信任與期許的話,難道不是應該說給像林成虎這樣的、他自己那方面的技術負責人嗎? 徐悠看了看神色同樣茫然的孟峰,忽然有些懷疑莊俞培是不是傳錯了話。 34、藍色楓葉 ... 項目開工定在了十月初,這是最適合戶外施工的季節,麻煩的雨季已經過去,島城的秋天涼爽而舒適,大部分日子里都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這也是徐悠最喜歡的季節,連續的晴天讓他情緒變得前所未有的輕快,奠基禮那天他甚至還好心情地戴上了莊少東讓人送來的一條楓葉圖案的領帶。 莊俞培把領帶送過來的時候只說是項目上送給與會人員的紀念品,是莊少東親自挑選的。因為人人有份,徐悠也沒想太多就收下了。莊少東送出的禮物自然不會是便宜貨,連盒子里的包裝紙都是出自名家設計。領帶的底色是徐悠最喜歡的灰藍色,楓葉的圖案經過變幻,像一群游曳在海水中的海星,深深淺淺地點綴在了柔和的底色之上。 徐悠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一條領帶居然來自最不喜歡的人。果然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嗎?雖然用敵人這個詞形容他和莊少東之間的關系有點兒不倫不類,但除此之外,徐悠也確實找不出更恰當的形容詞了。熟人?好像熟人這兩個字不足以概括他們之間的種種恩怨糾葛。同事?勉勉強強沾點兒邊。朋友?別開玩笑了,他和莊少東怎么可能是朋友。就連一起看日出時莊少東的表白,徐悠也始終抱有一種半信半疑的態度,并且拒絕自己深想。潛意識里,他甚至覺得既然莊少東總是說莊仕杰沒有真心,他和莊仕杰又是血脈至親,那他也應該是一個差不多的人。 他說他的,徐悠權且當成消遣聽聽。 誰又比誰更可信呢? 奠基儀式這種東西在哪兒都千篇一律:市領導講話,行業領導講話,集團公司的領導講話……就連演講稿都大同小異。裝扮得花團錦簇的舞臺下面站著一群衣飾光鮮的賓客,一個個笑容可掬,好像真的在見證什么了不得的歷史時刻。 徐悠有些無聊地把重心換到另外一只腳上,林成虎站著他旁邊正低著頭發短信,眉眼之間也是一副頗為忍耐的神色。徐悠開始感到后悔了,不該跑來湊這個熱鬧的,這些領導他都不認識,也并不覺得他們的出現跟自己的工作有一毛錢的關系,他干嘛要站在這里聽他們廢話呢? 徐悠正在琢磨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就聽耳畔響起一陣掌聲,一轉頭就見一個身形挺拔的年輕人快步走上臺來,彬彬有禮地開始向賓客致辭。徐悠起初只覺這青年眼熟,幾秒鐘之后才反應過來是莊少東,心里不由得吃了一驚。 是莊少東沒錯,然而看上去卻和以往的模樣大相徑庭。原本一頭略長的發絲已經剪短,修剪成了利落的平頭。失去了頭發的遮掩,眉眼間鋒銳的氣勢全然暴露了出來。就好像他周圍那一層柔軟的保護層終于被剝掉,顯露出了內里剛硬的輪廓。 徐悠印象中那個跋扈的少年,在這一刻,徹底蛻變為一個輪廓硬朗的成年男人。隨著外表的變化,莊少東的神色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鋒芒畢露的感覺。 這是一個認識許久的人,但是他的樣貌在徐悠的腦海中還從未這樣鮮明過。徐悠覺得好像第一天認識他,心中的感覺既新奇又驚訝。直到莊少東的視線遠遠地掃了過來,隔著半個會場與他靜靜對視片刻,又不動聲色地掃開,徐悠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錯眼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徐悠自己都沒想到會如此的……失態。 林成虎拿胳膊肘撞了撞徐悠,壓低了聲音說:“哎,你看他完全變樣了。該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徐悠的耳根微微一熱,“是嗎?” 林成虎歪著頭打量臺上的莊少東,嘴里嘖嘖有聲,片刻之后又拿胳膊撞了撞徐悠,“哎,你看那邊,那個穿香檳色套裙的女人,戴帽子的那個,就是莊總的老娘啊。我聽說她可是個厲害的角色。” 徐悠心頭微微一震,下意識地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了過去。就在莊少東的正前方,記憶中那個精明厲害的女人正站在那里,腰桿挺直,妝容精致,腦后盤著沉甸甸的發髻,端莊優雅一如舊時代的貴婦。 徐悠幾乎是有些愣怔地打量著她。記憶中那個兇悍的女人雖然仍是一副女戰士般精明銳利的神氣,但她看起來確實是老了。即使她臉上涂著脂粉,又隔著一片攢動的人頭,徐悠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眉梢眼角透出的老態。她站在那里,幾乎不錯眼地盯著臺上正在講話的莊少東,專注得像是在看她生命中唯一的指望。 徐悠心里的感覺驟然間復雜起來。對于這個女人,他的感覺當然是恨,然而這仇恨似乎又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強烈。他此刻的心情復雜到自己都無法分析,遠遠不是“仇恨”兩個字所能概括的。 徐悠看著她認真地聆聽著兒子的每一句講話,看著她眼中閃耀著滿足的光芒,看著她帶頭鼓掌……忽然間覺得這女人很可憐。當然她也是愛自己的兒子的,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但是她眼中那股狂熱的勁頭令人不安,也令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在全世界的面前展示自己作品的設計師。 她在通過兒子實現她自己的人生理想。不知怎么,徐悠心里突然間就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徐悠飛快地瞥了一眼在掌聲中走下舞臺的莊少東,心里無端的有些不安起來。他寧愿剛才心中所想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多心。因為一個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人是注定要失望的,這幾乎是一個可以預見的、必然會出現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可能會在這個女人身上激發出怎樣的瘋狂,徐悠簡直無法想象。 徐悠心里突然間對莊少東充滿了同情。 像她這樣的人天生就有本事讓人感覺神經緊繃。徐悠轉了個身,不打算再繼續讓這個令他畏懼的女人荼毒自己的眼睛了。 講話已經結束,鼓樂重新奏響,請來的明星們正要開始文藝演出,臺上臺下一團恰到好處的小混亂。徐悠打算趁著這個機會悄悄溜走,反正自己是搞技術的,又不是搞政治的。何況現在的自己已經不需要利用人脈來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了。 徐悠繞過兩個正在給來賓送飲料的服務生,剛要打算從賓客席的側面繞到后方的停車場去,就聽身后有人笑著說:“徐工,你這是打算上哪兒去?” 是林成虎的聲音。 徐悠無奈地轉過身,見林成虎正舉著兩個紅酒杯朝他擠過來。在他身后不遠處,有兩個人似乎被他的聲音驚動,正漫不經心回過頭朝這邊張望。 徐悠心中咯噔一聲響。 這樣的距離,要假裝沒看見實在沒可能。徐悠僵硬地站在那里,眼中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神色震驚的莊李蘊馨,另一個則是神色略微有些不安的莊少東。恍然間,徐悠覺得自己又變成了當年那個青稚的學生,在面對這女人綿里藏針的挖苦時笨嘴拙舌,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來替自己的感情辯解。 徐悠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都掐進了掌心里去,莫名的激憤里混雜了強烈的屈辱感,令徐悠覺得自己的肩膀都微微地抖了起來。 莊李蘊馨難以置信地朝著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急于求證似的轉過頭去問自己的兒子,“他是……他是……” 莊少東把一只拳頭擋在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神色迅速地鎮定了下來,“他是一期項目的總工,二期這邊的施工也由他負責。” 莊李蘊馨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他是徐悠?!” “他是計峰公司的技術部部長徐悠,”莊少東瞥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徐悠,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淡淡地解釋說:“我們很幸運,能夠有機會與行業內最出色的技術人員合作,為我們的工程共同效力。” 莊李蘊馨竭力想要調整出一個正常的表情來,可惜力不從心,臉頰上的肌rou反而莫名其妙地抖個不停,“徐悠?徐工?” 徐悠忽然覺得這一幕十分喜感。或許是莊少東冷靜客觀的態度給了他一種無言的安撫,或許是自己的心智已經成熟到足夠面對這樣的一幕,徐悠心頭那些起伏的波動慢慢的都平復了下來。 “我是徐悠,”徐悠漠然點頭,“很久不見了,莊夫人。你還是那么……光彩照人。” “真沒想到會是你,”莊李蘊馨皮笑rou不笑地看著他,臉頰上的肌rou不受控制地繼續抖個不停,“幾年不見,你是真出息了。” 徐悠回給她一個同樣的表情,“出息談不上,不過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勉勉強強混一碗飯吃吧。” 莊少東輕輕咳嗽了一聲,“媽,徐悠主管技術,施工方面的報告都要有他簽字才能生效。連我們這邊的老林也是要配合他的。” “是嗎?”莊李蘊馨知道兒子這是在提醒自己,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開罪了徐悠的話,受損失的只會是自己這一方。她不是那種公私不分、感情用事的女人,自然對兒子的提醒心領神會,“知道有這么能干的人來隆盛坐鎮,真是讓人欣慰啊。” “指責所在,莊夫人客氣了。”徐悠保持著皮笑rou不笑的表情,心里卻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一個老女人唇槍舌戰實在是有點兒跌份。但是只要看到她,記憶深處那些被壓抑的東西就開始蠢蠢欲動,不刺她幾句實在不能甘心。 莊李蘊馨勉強笑了笑,正要轉身離開,視線卻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徐悠胸前的領帶上。莊李蘊馨的身體頓時僵住,臉上浮現出一種仿佛見了鬼的表情。 徐悠莫名其妙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領帶,系的還算規矩,并沒有什么不妥。再抬頭看時,莊李蘊馨已經移開了視線,只是臉色突然間變得很難看。他不解地望向莊少東,莊少東卻只是笑了笑,眼中溫和的神色一如往昔。 仿佛發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徐悠頗有些自嘲地想:自從跟莊家的人攪和在一起,自己別的本事沒見長,疑神疑鬼的本事倒是比什么時候都強了。 35、琉璃燈 ... 招待完一干領導,從海晶酒店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莊少東喝了不少酒,頭暈腦脹的,懶得再來回折騰,一上車就吩咐司機直接把他送到南區的公寓去。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猶豫地問:“少爺不嫌那里太吵嗎?” 莊少東拽了拽領帶,閉著眼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一個晚上而已,不礙事。” 莊少東兩年前在南區近海的地段買了一間小公寓,房子雖然不大,但是推窗見海,景致相當不錯。有時他來南區辦事,懶得回老宅了就留下來過夜。沒想到的是,消停日子沒過多久,靠海的一片空地就被圍了起來,原本有傳言要修公共廣場的地方竟然叮叮咣咣地修起了高級住宅。別說修高層會遮擋后面小區的采光,單說施工期間的種種噪音就令人頭疼不已。算起來莊少東已經有幾個月沒過來這邊住了,今天這是實在晚了,不想再回老宅才想著來這里將就一個晚上。 車子駛過環島路,遠遠就看見了那一片圍起來的工地。工地周圍已經立起了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深藍淺藍的顏色交織在一起,宛如在刻意營造一個有關大海的迷夢。一雙腳印自那星星點點的貝殼上走過,上方一行漂亮的花體字寫的是:達令港。 巨大的廣告牌有規律地分布在圍墻的周圍,有些是關于小區和建設公司的簡介,有些則是小區的效果圖,更多的則是寫著“達令港”三個字的宣傳牌,它們穿插在客觀的介紹之中,仿佛在不厭其煩地向觀眾展示著自己的存在。 名字起的真夠甜蜜的。莊少東模模糊糊地想:這擺明了是想吸引新婚一族來買房……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莊少東的遐想,他不耐煩地接起電話,還不等他開口,就聽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少東?你人在哪兒呢?” “今天太晚了,我在外面住。”莊少東含糊地說:“你早點兒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我讓廚房給你燉了燕窩,”莊李蘊馨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你還是回來吧,我也還沒睡呢,正好有事要跟你談談。” 莊少東皺了皺眉,“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