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4二十一歲
1882年2月14日,既是情人節,也是薇洛成年的日子。 她終于二十一歲了。 她一整天都表現得平平靜靜,于是抹大拉收容所的大家也都表面上風平浪靜,只是在背地里,那幾個年紀還小一顆心仍然充滿熱情的已經忙瘋了。 結果到了晚上,蛋糕上生日蠟燭都給她點上了,正好二十一根,就等著她過來吃晚餐時迎接驚喜了,卻是半天沒有看到她的人影。 黛博拉看著女孩們表情逐漸黯淡,心下有些擔憂,便步上樓梯,走到了薇洛的房間。 她看到門下透出燈光,直接伸手敲響了門。 “請進。” 黛博拉走了進去,看到薇洛一臉蒼白地坐在床上,手里拿著一張信紙。 “發生什么事了?”黛博拉問著,來到薇洛身邊。 “我在看我父親的律師寫給我的信。”她一點也不見外,直接將信紙遞給了黛博拉。 這是一封將她逐出家門的信,官方的文字冷酷到了極致。 黛博拉看得難過,一瞬間都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自虐地留著,但這其實也很容易想明白,當她的父親將她的一切通通刪去,它反而成了她是他女兒的明證。 “你為什么忽然看這個?” 薇洛道:“我在想我為什么就不能被這樣完全刪除呢?我真希望我沒出生,這樣我就不必經歷這么多痛苦的事。” 這傻孩子又開始說出一些傻話。 “不要這么想,你并不只有你父親一個家人,想想你還有你的孩子。” 可她聽了反而更難過了。 “我根本不想懷孕,不想生孩子,我一直懇求上帝不要這樣對我這么殘忍,可我還是倒霉地懷孕了。我不是不會愛它,真的,我肯定會是個好母親,我會全心全意地愛它一輩子,但在那之前,我只感覺到我的血rou與精力一直在被它吸走,這讓我虛弱、精神萎靡,我還每天起來都覺得身上很痛,我的腰在痛,我的腿也在痛,我很害怕它有可能會殺了我……” 在她的抱怨中,黛博拉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從來沒提到過你孩子的父親,一有人問起,你就轉移話題……” 聞言,薇洛立刻就停止了抱怨,道:“我想很多人在等我,也許我不該你一問就乖乖說了自己的生日。” 又開始了,十分生硬地轉移話題。 可黛博拉這次沒有順她的意:“你是愛上了錯誤的男人嗎?一個已婚人士?還是身份不匹配?還是,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你根本不愛他……” 最后的話,黛博拉說得很輕很小心。薇洛對她孩子的態度十分難以捉摸,她一會兒愛孩子愛得要命,一會兒又暗暗藏著幾分恨意,即便孕婦的情緒本就十分不穩定,對她的性格來說,這也還是很不尋常。 薇洛直接不愿說話了。 黛博拉閉上眼睛,慢慢地呼了口氣。 “我曾經瘋狂地愛過一個男孩,他叫喬納森。我與他一起長大,他很英俊,而且充滿活力,我以為我們倆一定會結婚,我還有次夢見我與他一起住在一座漂亮的小房子里,生了兩個男孩兩個女孩,還養了兩只狗看家護院。” 她的聲音充滿了痛苦,讓薇洛也不禁抬起了頭,關切地看向了她。 “他……離開你了嗎?”薇洛問。 “可以這么說。他……他死在了戰場,那時候戰爭才剛剛開始,他立刻就在前線送了命。” 她們的身份瞬間就轉換了,薇洛將手輕輕地放在了黛博拉的手背上。 “我很遺憾聽到這些。” 黛博拉反手握住了她,像是在尋找繼續說下去的力量。 “我那時甚至在質問上帝、辱罵上帝,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就要是我的喬納森?”說到這,她不由得頓了頓。 “而這還不是我不幸的終點。” 她繼續道:“在得知他的死訊后不久,我就發現我竟然懷孕了。你與我一樣明白這代表了什么,我的父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牧師,他不可能會像有些父親一樣去逼迫我墮胎,但他也絕忍不了家中出現這種恥辱,于是他想的方法是給我找個男人遠遠嫁了。這并不艱難,總有哪個本分的農民或工人會愿意做這樣的善事,收一筆錢,娶個因為一時糊涂鑄下大錯的女人,這個女人還頗有些文化與姿色。” “可你是一位淑女。”薇洛道。 她不明白,為什么做父親的都是一樣的殘忍,黛博拉父親的所作所為也顯然是要與女兒斷絕關系永不聯絡了。 黛博拉對她苦笑了一下:“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最終,在激烈的爭吵后,我被憤怒的他掃地出門了。我一度很后悔自己的頑固,我那時太年輕了,才剛滿十六歲,根本不會想問題,如果我點頭同意,也許她不會病死。我的女兒只比你小一歲,她非常可愛,有一頭卷曲的棕發,和她父親的琥珀眼睛,她死的時候只有五歲,她叫特蕾莎,但我喜歡叫她苔絲。” 聽到這個名字,薇洛的眼眶變紅了:“我的mama也叫苔絲。” 這不是多么小眾的名字,但這樣的巧合仍是讓她們感到十分意外。 黛博拉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開口道:“你……認為這是普通的巧合嗎?我遇見你前一天正好是我的苔絲的忌日,我當時一邊摸著她留下的小衣服一邊哭著和上帝說,我的心實在太痛了,可除了你,我又還能向誰傾訴呢?” 薇洛明白黛博拉在說什么,這讓她一時間有些傷心與嫉妒。 于是她問:“瑪麗安呢?我以為她是你的朋友。” “她就像馬利亞一樣貞潔,她早已將身心奉獻給了耶穌基督。我很感激她,是她勸我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我才有勇氣再見我的父親,并在他的痛苦與悔恨中與他達成和解,是她與我一起開辦了這間抹大拉收容所,可是,一位她那樣的女士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我。”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又對薇洛道:“你看,事情就是這樣的,已經二十一年過去了,除了喬納森,我沒有再愛上任何人,我的愛情、我的青春都被封存在了十六歲,我現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照顧女孩們。” 薇洛忍不住擁抱了這位可憐的女士。 “我……我本來正在倫敦參加社交季,我的家人逼我嫁給一位與我父親年齡相仿的富有貴族。” 在過了這么久之后,薇洛終于原原本本地說起了這個故事,沒有隱藏。 “我不同意,但你也是知道的,做孩子的,在監護人面前沒有說不的權利。我沒有辦法,只能偽造了推薦信,跑出去,想要找一份老太太女伴的工作逃避一切。” 黛博拉就像一位母親夸贊孩子一樣,溫柔道:“你很聰明,考慮得很周全,你在你的雇主家遇見了他嗎?” “不。”薇洛道,“我才剛剛找到工作,他的仆人就帶走了我,他們太想當然了,一個窮人有幾分姿色,幾乎不可能無辜,他想買我,價錢我提。” 這是推薦信制度導致的悲哀。黛博拉想,她很清楚那些男人是怎么想的,一個需要工作養活自己的美麗女孩,就算自己想要守身如玉,也擋不住各路紳士的脅迫,一句關于她品格的污蔑,就足以讓她被趕出去,因沒有推薦信而淪為妓女。 “他們不聽你的解釋?” 薇洛點了點頭:“我當時太過慌亂了,倒也難怪那個仆人根本不聽我說話,而當我終于冷靜下來時,一切已經太遲了,那個仆人直接在酒水里給我下了藥。我那時實在太傻了,我根本想不到世界上還會有這種事,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毀掉了。”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黛博拉只能如此重復著。 “他們怎么能這么強迫你呢?你當時一定很不好過。” “不好過,但我其實也很快就開始喜歡我感受到的東西,他讓我感覺很好。”當她在這么說時,她甚至讓自己笑了一下,雖然笑得不怎么好看,幾乎有些尷尬。 “我明白這很不應該,我很長時間都陷在這種罪惡的痛苦里,無法自拔。” 這樣的話是非常大膽的,在她們生活的這個年代,這就等于是在宣布自己與妓女相差無幾。 “九成九的男人都不會因為欲望去反省自己,他們只會理直氣壯地逛妓院。這很正常,我如果不是因為太喜歡,也不會十六歲時就在草地里被情人搞大肚子。” 她的坦誠讓薇洛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頓時是放松了不少。 黛博拉又問:“他意識到自己的錯后,居然不曾求婚彌補過錯?” “他如果能是一位這么有道德的紳士,又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而我們也門不當戶不對。他只是準備給我家里五千英鎊的補償,讓我做他的情婦。” 五千英鎊! 黛博拉意識到自己大概低估了什么。 只是,再如何富有再如何大方,也根本改變不了他依舊是個人渣的事實,他從身到心地狠狠羞辱了薇洛。 “真是個混蛋。”黛博拉情不自禁地罵了一句。 “之后呢?” “我拒絕要他的錢,只想回家,然后,我被他們綁上船一路到了法國。我每天都在希望他能盡快厭煩我,可他反而卯足了勁討我歡心,他一直在亂花錢,給我買了大量衣服與珠寶,他還耐心十足地帶我到處游玩,當他后來甚至把我領回了他的意大利老家時,我就住在他隔壁的套房里,享受著他家女主人的待遇。” “聽起來他是一個非常自以為是的人,他可能認為五千鎊說出來再好聽也就是輕飄飄的數字,所以你可以高潔,可當你真正體會過了金錢帶來的一切后,你肯定就會改變心意了。于是他強迫你享受,想要迷惑你。” “我確實有些被迷住了。他揮金如土,而且還年輕,長得不錯,脾氣在一般情況下也挺溫和的,我父親都沒他那么嬌慣過我。毫無疑問的,我大概也有那么一丁點喜歡他,我現在可以承認這個,我永遠離開他了,我不必總是那么不安。我只是覺得很難過,在我這一生里,屬他害我最深。” 她說著,又情不自禁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如今已空蕩蕩的手指。 “他大約也想過干脆就與我結婚算了,畢竟在這方面又沒有人能限制他。他顯然很喜歡自己在這段畸形關系里扮演的角色,他就像個白癡一樣,拿著一枚戒指嘴里吟著馬洛的詩。如果我是十二歲而不是二十歲,我可能會覺得這還挺浪漫。” 黛博拉吟道:“來同我一起生活,做我的愛人,我們將擁有所有的歡樂。” “你會讓我懷疑你被他附身了,黛比。他就是在吟這首詩,聽起來很惡心。” “我知道這很難,我也不是在說你做錯了,只是,你為什么不與他結婚呢?” 雖然他們的開始非常糟糕,但對她而言,與這個人結婚是不錯的結果,她很喜歡他,他也足以供養她,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的聲譽將得到挽救,她的孩子也不會是個私生子。 “感恩他比我還慌張,滿嘴不知道在說什么。”薇洛道。 “我一直在學習謹慎對待他嘴里的話,這有效避免了我會一時沖動作出錯誤的承諾。我很快就想清楚了,我其實根本不想和他就這么過下去,過一輩子,我不想今后只要一看到我丈夫的臉就會想起他曾經傷害了我,而且,結婚也意味著他的錯誤都可以一筆勾銷,我將永遠無法再占據道德高地指責他什么,因為他已經十分高尚地承擔起了責任,甚至可以說,他從我的加害者變成了我的拯救者。你說,活在這種生活里對我來說跟慢性自殺又有什么區別,我永遠不會快樂……” 薇洛抬頭望向了黛博拉:“他一直希望可以解放我心中的桎梏,他做到了,而結果就是我也不會要他了。” “你是個非常擰巴的姑娘。”黛博拉嘆息道。 愛得迂回曲折,只有恨還算直接。 但她可以理解這種心情。 “就像我這一生也不怎么豁達。” “謝謝你非要我說這些。”薇洛道,“感覺就像是多年的重擔都被卸下來了,我想我現在該去見姑娘們了,我很抱歉我總是這么任性,只顧自己。” 是的,她們還在等著給她們親愛的薇洛小姐慶祝生日,可黛博拉自己都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意圖。 “我希望她們還有蠟燭點。”她半開玩笑道。 當薇洛終于下樓時,所有人都為她的到來而松了口氣。女孩們依舊熱情,一路簇擁她來到那個粗糙的蛋糕前。 薇洛左右轉頭,將她們的笑臉一一看了過去,然后才在輕微的催促聲中,笑著俯身吹熄了蠟燭。 愿上帝賜我永遠都能有這樣的一天。 這是她此刻唯一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