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3七十個七次
在看到薇洛的臉之前,阿萊西奧原本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她,他還想過在找到她之后一定得好好罵她一頓,甚至是把她按在膝蓋上狠狠打一頓。 白癡,你這個白癡,你之前他媽的是擅自跑到哪個鬼地方去了,外面下著這么大的雨,你是想要找死嗎? 可他分明一輩子都被教導著要溫文爾雅地說話,尤其是面對一位女士。 他真的在外面風風雨雨地找了她好半天,他甚至一度都想到了雨停之后,他可能會需要下令讓他們去河流湖泊里捕撈她的尸體。 他們的和平總是暫時的,她就是永遠都要使用一些毫無理性的行為來讓他生氣、害怕。他可真擔心這或許就是他愛她的根源,他過膩了順風順水的生活,就想要有個人可以隨時給他的心臟上上強度。 他快步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她臟兮兮的,裹著一張毛毯,正睡在壁爐邊。 他一直很喜歡看她睡覺的樣子,有時候幾乎不希望她蘇醒過來。 這種莫名的情緒令他忍不住想到希臘神話中,月亮女神塞勒涅只能悲哀地守著她那永遠沉睡的愛人恩底彌翁。 在有些情況下,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他們不用始終活在不確定里。就像現在,他們分明只是咫尺之遙,他也已經開始哀傷她的離去…… 他蹲下身,輕輕地將手伸到她的身體下,試圖將她抱起來,原本那一大堆想要拿來罵她的話,最后還是一句都沒有說出來,他甚至不愿吵醒了她。 只是薇洛雖然很困,卻還并沒有完全地睡著,因為之前的事情,她的頭腦里始終有一根弦在繃著,她擔心自己的這種恐懼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消除。 感覺到他的手后,她猛地驚醒過來,睜開眼睛,愣愣地看著他。在他驚訝于她的蘇醒,開口想要喚她名字時,她忽然就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并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反手又打了一耳光。 而沒有打第三下顯然是因為她的力氣已經隨著這兩巴掌被用光了。 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想見到他,也許她更寧愿一個人死在外面。 在仆人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個女人給打了臉,這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奇恥大辱。 所有人都被她這樣的行為給嚇到了。阿萊西奧的脾氣是還不錯,但人總有底線,更何況是一個像他這樣一輩子高高在上的人。 他不可能會一直容忍下去。 但很可惜,他們根本沒能看到阿萊西奧憤怒的場景,因為始作俑者還沒有等阿萊西奧有什么反應,就直接眼一閉暈了過去。 阿萊西奧愣了愣,這才開始意識到她的身體很燙,她終究是感冒了。 隆戈看著阿萊西奧緊張地把她的手塞回毯子里,然后再把她重新好好地裹起來抱在懷里的模樣,心想,她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屢屢讓他顏面掃地的事怕是真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他至今還記得,多年以前在羅馬,因為一些小矛盾,一個貴族子弟氣惱之下,將手帕甩在了阿萊西奧的臉上,阿萊西奧氣得要求與對方第二天凌晨決斗,大家根本勸都勸不住,好在最后無人傷亡,雙雙保全了榮譽。 可是現在,阿萊西奧貌似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曾經是個會用性命捍衛自己榮譽的人了。 一直到今天之前,隆戈都從不曾思考過一些問題。雖然阿萊西奧的父親當年同樣在英國迷上了個英國女人,最后還與她結了婚,但所有人都知道,那純粹是因為對方是一位出身名門還尚未婚配的貴族淑女,除了跪下求婚以外,他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第二種途徑得到她。 而這位女伴小姐,她的出身雖不至于過于低微,卻也只是勉強夠著了體面的地板。這注定了她只適合做情婦,永遠不會是妻子,畢竟誰能想象一位公爵娶個一貧如洗的高級仆人。 但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隆戈毫不懷疑,如果說一定要結婚才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愛與信任,一定要結婚才能阻止她一次又一次的試圖離開,至少是完全合法地阻止她——他將一輩子都可以光明正大地限制她的行動,即便是堅定如阿萊西奧,也終有一天會屈服。 一個出身卑微而且來自英國的公爵夫人,這肯定將引發一些非議,但只要他們能好好過日子,別再折騰了,那其實也不算糟糕透頂…… 阿萊西奧抱著薇洛走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但至少雨是已經徹底停了。 只是路況依舊差得不行,他們一大伙人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終于回到城堡,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同樣的狼狽不堪。 阿萊西奧一路帶著薇洛回到了房間,女仆知道他們回來會需要洗浴,熱水早已備好了在浴室里。 但薇洛正在發燒,最好別讓她泡澡。他思慮著,默默在沙發上坐下,把她放在了自己腿上。 茱莉亞十分懂事地上去幫忙拿掉薇洛身上的毛毯,并道:“讓我來照顧小姐吧,主人。” 可阿萊西奧已經被薇洛腳上的泥土與血跡嚇到了,之前他一直沒分出心神來注意這個。 “我來就可以了。”他說,“你去打盆水過來。” 茱莉亞立刻就去了。 “這可能會很疼。”當阿萊西奧蹲在地上想要給她洗掉那些污穢時,他忍不住喃喃開口道。 可她當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動都沒有動一下,倒是他因為害怕她痛而顯得畏手畏腳的。 當她的腳被他清洗干凈后,他發現純粹是泥土和血跡使她的腳看起來比實際情況要糟糕得多。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幫她把腳仔細擦干。 之后,他又親自用熱水為她擦拭干凈了身體,并且換上了睡衣。 一直到她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蓋著柔軟的被子,他才放心了一點,總算想起要處理自己的情況了。 用最快的速度洗浴過后,他幾乎是守了她一夜。 她的體溫時而下降時而增高,到了后半夜時,她甚至是開始胡言亂語了。 “mama,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因為你的離開,他們都在欺負我。”她重復著,“他們都在欺負我……沒人保護我……我好痛……” “我不是耶洗別,爸爸,我沒錯……” 說著說著,有時候她會突然地睜開眼睛,直視著阿萊西奧,差點把他給嚇死,但事實上,那并不代表她是已經恢復了意識,她通常很快就會再次閉上眼睛,并再次陷進去。 在這個漫長無休止的夜晚里,她就像是一個孩子,一個不理性、不成熟、卻也不復雜的孩子。她的情緒反復無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而這一切,幾乎都是有關于她的父母。 到了現在,阿萊西奧自然已經明白了過來,那個他幾天前才見過畫像的美麗女士大概率是已經去世了。 他可真是愚蠢,竟然還和她說要陪她回去探望她母親。 雖然讓他給她母親掃墓也不是不行。 “mama……”就在他胡思亂想了起來時,薇洛的聲音也忽然就變得柔軟起來,“我好想可以再聽聽你彈琴,就像以前一樣坐在你的旁邊,你彈琴真好聽,什么都不痛了……” 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又低聲哽咽道:“喔,mama……” 阿萊西奧原本以為,這也會是一段無關緊要的胡話,很快就會過去的,可是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她在這方面卻忽然鐵了心,一直在那說念叨著要聽mama彈琴。 阿萊西奧甚至有心思幽默地想,看來她的夢境能造出一個虛假的母親,卻不能造出美妙的琴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自身實力欠缺的原因。 她喜歡音樂,但顯然毫無音感可言。 他不希望她做夢都會感到失望,叫來了管家便道:“搬臺鋼琴到門口來。” 對方愣了愣,幾乎想問他,什么?! 但面對命令,一個仆人從不應該說多余的話。只是,他的心里還是難免會感到疲憊,因為這位小姐搞出來的一大堆事,他們這群人一整天都沒有好好休息,結果現在又要搬什么鋼琴? 他們就不能安分一點?好好睡覺? 搬就搬吧……誰讓他沒當主人的命。 最后,在管家的指揮下,幾個男仆小心翼翼地把一臺鋼琴搬到了薇洛房間外的走廊上。 阿萊西奧不知道該彈什么。 他從來不是一位鋼琴家,對他而言,他能懂得欣賞音樂就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做個太優秀的表演者。 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最終非常輕柔地彈奏起了一首圓舞曲。 一開始仍有些不順暢,但很快,音樂就自然地流淌了出來。 他就這么靜靜地彈奏了一兩個小時。悲傷、快樂、甜蜜、憂郁等等,各種各樣的作品,他能想到的都彈到了,直到他根本彈不動了。 圣母瑪利亞啊,他可能從搬出育兒室以后就再也沒彈過這么久了! 然后,他看了看臥室里。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起來變得安穩多了,就仿佛根本沒有遭受過那些痛苦與高燒。 他松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后,他吹熄了蠟燭,準備讓自己去在沙發上睡一小會兒。畢竟他真的快被她折磨死了,必須安安靜靜休息一下才有精力去應付她的神通。 結果,他才剛瞇著,就聽見在黑暗里忽然傳來了一陣細弱的抽泣。 他立即就清醒了。 她這是又做什么夢了? 還不等他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忽略身體的抗議,再爬起來好好地扮演一下她的mama,就聽見“咚”的一聲,顯然是有人摔了。 他嚇得瞬間生龍活虎,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待著?”他問道,在黑暗中向床邊走去,將她抱回原地,然后,隨著火石和火柴發出刮擦聲,火絨點亮了她滿是淚水的臉,他就在她濕漉漉的目光里,心疼地重新點燃了一支蠟燭。 “你是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在這。” “我醒來沒有看見你!”她指責他道。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該死的漆黑,你不該不在我的身邊,你總是在我身邊,推都推不開,我以為……我以為你終于決定放棄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在乎我了,我被你扔掉了。” 一時間,阿萊西奧幾乎是震驚地看著她,隨后他手忙腳亂地把她拉近,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是個肢體如此不協調的人。 他摸著她的額頭,探了探她的體溫,無奈道:“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呢?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我給了他一槍,我不應該那么做的,不是嗎?我可能會害死他,他是你的親人,不,你把他當成家人,你非常在乎他。而且我一輩子都脾氣很壞,不受控制,現在你該意識到這一點確實是事實了,你理應生我的氣。” “除了里卡多,我沒在生任何人的氣,不,事實上,我還在生我自己的氣,這全是我的錯……” 經過了她槍擊里卡多的事之后,他終于也反應了過來,她顯然就是里卡多之前在路上調戲的那個壞脾氣姑娘,她是被里卡多給嚇到了。 他早就應該去注意到這些巧合,可毫無緣由的,他愣是令自己忽視掉了。而現在因為他忽然之間的失智,那不知悔改的里卡多挨了一槍也就算了,她也生病了。 他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道:“我很抱歉,真的,我總是太過于自我中心,我知道我實在不應該去奢求這個,但你可以原諒我嗎?” 她快速地點了點頭,試圖忍住抽泣,但最后聽起來像是一聲嘶啞的嗚咽。他溫柔地拂去她臉上的頭發,用嘴唇輕觸她的額頭,讓她停止顫抖。 “七十個七次。”她說。 “什么?”阿萊西奧愣了愣。 “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 他這才明白,這是《馬太福音》中耶穌的教誨,意味著不要計較原諒人的次數,不管別人多少次要求原諒,只要真誠,就應當原諒。 她在說,只要他道歉,她會無限次地原諒他。 “別離開我。”薇洛繼續道,“我就連一分鐘都無法獨自在這黑暗中待下去,我害怕,非常害怕。” 他幾乎想要流淚,他只能用將她又抱緊了一些的動作,努力抑制住了它:“永遠不會。” 她這樣子令他感覺非常陌生,可是卻也如此美好。除了偶爾流露出來的幾分柔軟,她過去總是那樣,背挺直,頭抬起,雙手緊握,緊閉心扉,仿佛隨時準備要和他干仗。她的驕傲就是她唯一重要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去相信這一切并不只是她發燒的后遺癥。 他本還想要再對她說一點什么,比如他腦子里正在浮現的那一萬行足以使莎士比亞相形見絀的情詩,比如他準備為她做下的一萬個承諾…… 但令他難免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她已經迅速地又睡著了,而這一次,似乎有什么東西讓她感到平靜,她沒有再說什么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