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阿萊西奧一次也沒有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

    直到馬車停了下來，他走得很快，薇洛暈暈乎乎的，只感覺前面的樓梯和頭頂華麗的吊燈在她的眼前不住地旋轉(zhuǎn)。

    隆戈已經(jīng)懂事地派人去找醫(yī)生了，他將她放在床上，囑咐女仆來給她換衣服，自己則是準備給她拿點白蘭地。

    他的思緒亂得不行，各種各樣的猜測在他的腦海里打架。他想著她需要換衣服，一個人胡思亂想的，磨蹭了好一會兒。

    當他終于再度回到她房間，他看到她虛弱地躺在床上，垂著眼睛，一副快睡著了的模樣。

    他走到床邊將手伸到她的腦后。

    “你需要來點白蘭地。”

    薇洛抬起眼睛看著他，那雙眼睛霧蒙蒙的，不知道是因為痛還是其他的原因。

    她搖搖頭：“不，我不喜歡白蘭地。”

    但那杯子卻緊緊壓著她。

    “你必須喝一點，對你比較好。”

    他的語氣幾乎像一個命令，她不得不服從，讓那紅色液體灼傷她的舌頭，就這么一路燒進了她的喉嚨。

    她都說了不想喝！

    她猛烈地咳嗽起來，一把推開他灌酒的手，而她蒼白的臉頰也確實漸漸恢復(fù)了血色，眼中的霧氣也在消散。

    他摸了摸她的臉：“我先去換身衣服，然后等你看了醫(yī)生再跟你聊聊。”

    他沒有等薇洛回答什么，又對那法國女仆道：“照顧好你的女主人。”

    女仆向他行了一個屈膝禮后，他走向了那扇連通他們兩人房間的門。

    薇洛始終一言不發(fā)，女仆也半個字都不敢問，只是小心翼翼地照顧她，直到醫(yī)生用最快的速度趕來。

    她的傷勢并不嚴重，冰敷，好好休息幾天就可以了。

    待人都離開后，他在她身邊坐下，輕聲道：“我不會跟你說太久，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可能更想一個人好好休息。”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然后才繼續(xù)道：“我只是太好奇了，無法控制，你認識那個人么？”

    薇洛抬頭看著他，神情有些茫然，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事。

    “哪個？”

    “你需要我來為你仔細描述？一位典型的不列顛紳士，大概和我差不多高，金頭發(fā)，眼睛藍得像亞平寧的海，英俊得美景宮的阿波羅都要相形見拙。”

    說到最后，阿萊西奧的語氣顯示出他有些吃味，也許她這個人就是喜歡金發(fā)碧眼的男人，畢竟他們確實顯眼，他的頭發(fā)眼睛相比之下太暗沉了。

    薇洛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用一種他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十分平靜地回答：“不認識，而且你都說他是紳士了，一位紳士為何要屈尊跟農(nóng)民說話？”

    “別鬧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農(nóng)民，一個陌生人值得你這么大的反應(yīng)？”

    “你怎么感覺都行，我不認識他。”

    “好吧，我只是想說，他身邊那位女士我應(yīng)該還有點印象，你不好奇？”

    薇洛靜如止水的臉色總算有了一絲波動，但也只有一絲。

    “有什么好奇的，男人總是來巴黎享受生活。”

    阿萊西奧愣了愣，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你在亂想些什么？她是一位著名銀行家的女兒，我也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真的！在你的眼里我是跟每個女人都有點關(guān)系嗎？我的意思是他顯然好事將近，而且還是找了個金礦。”

    “我不想太關(guān)心陌生人的事。”

    她連續(xù)叁次的不認讓他忽然想起了圣彼得，別連這都要向圣徒致敬了。

    “他非常顯眼出眾，要打聽他并不難，我只是不想自己瞎想，你總是這樣，什么也不肯告訴我。”

    她連大使館都要去碰運氣，如今明明認識這個人，卻偏偏要躲開，任何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很不妙。

    大約是為了制止他的顛倒黑白，她笑了一聲，破罐子破摔：“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好吧，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他是蘇格蘭的艾爾德里伯爵。”

    蘇格蘭？作為一個沒去過蘇格蘭的意大利人，她的話讓他意外了一瞬。

    “我從小就認識他，在蘇格蘭。”

    阿萊西奧道：“你有親戚在蘇格蘭嗎？還是說你原來是蘇格蘭人？”

    蘇格蘭，他回憶著對蘇格蘭僅有的印象，不是許多英格蘭人嫌棄蘇格蘭佬保守固執(zhí)，野蠻落后么？他看出了她保守固執(zhí)，倒沒看出來有多野蠻。

    “半個，我外祖父和他是鄰居。”

    “鄰居？”

    薇洛一聽就知道，這意大利佬質(zhì)疑她的用詞，算了，愛信不信。

    “是的，我外祖父是他鄰居的佃戶，所以也能算是他的鄰居。”

    阿萊西奧尷尬道：“我沒有任何質(zhì)疑的意思，我絕對相信你的話，真的。”

    但他仍然在想，她說鄰居？

    可能是伯爵家附近某個有一小塊土地的鄉(xiāng)紳，并不富裕，所以也沒法拉扯英格蘭的外孫女一把。

    “我小時候在蘇格蘭差點摔斷脖子，是他過路救了我的命，我十分感激他。”

    她回想著這樁往事，也覺得好笑，她那時只有九歲，太喜歡騎馬，又覺得自己足夠成熟，受不了母親總是管束她，她為了能在美麗的蘇格蘭高地騎得開心，就在有一天沒有母親盯梢時欺騙了馬夫，說mama允許她單獨在小牧場騎一小會兒馬。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長著一張乖巧臉蛋的她也確實就是一個典型的乖孩子，所以大家對她充滿了信任，結(jié)果這樣的她一旦動起了什么歪心思來，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她才沒準備只在牧場騎一小會兒馬，她直接背著人偷偷地跑遠了，然后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開始害怕，身下的小馬也很累，然后，過路的大衛(wèi)-麥克烏安看見了她。

    那時也不過是個少年的他溫柔地、堪稱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是什么人，是不是迷路了，生怕嚇到了她。

    而她在這種時候又忽然就機靈了，覺得不能隨便跟路上遇見的生人說話，連忙就想要走，結(jié)果她那可憐而疲憊的小馬在急匆匆地轉(zhuǎn)身時被石頭絆了一下，如果他沒沖過去把她拎起來，她大約就得被甩下馬，魂斷蘇格蘭。

    “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發(fā)現(xiàn)我不希望被人當成小孩看待，對我說話的口氣十分正式，他一路護送我回去，跟我告別時還親吻了我的手背，就仿佛我是一位女士。”

    阿萊西奧心想，這家伙看上去正兒八經(jīng)的，段位還真不低，面對一個小孩都不忘散發(fā)魅力，變態(tài)。

    “看來，他從那時就偷走你的心了？也許你仍然愛他。”他盡可能地語氣輕快地問，假裝只是個玩笑。

    對于他的問題，薇洛沉默了一會兒，這絕非心虛，畢竟她能對這個人心虛什么。她只是又陷入了新的回憶，她想起了叁年前在外祖父家的宴會。

    她那時剛滿十七，還未正式被介紹進入社交界，只是因為是在外祖父家，她又確實到年紀了，讓她提前參與一下這種正式晚宴也不算有失大體，就當是為幾周后前往倫敦做準備。

    那時，他們都很開心，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即將迎接的不是值得銘記一生的社交首秀，而是接連的服喪，那時，也是她上一次見到艾爾德里勛爵，那個全蘇格蘭最迷人的金發(fā)青年。

    外祖父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這是必須的，但她當然還記得他認識他，青澀的少年已變成能使得年輕姑娘芳心大亂的俊朗青年，而他也同樣記得她，那個差點摔斷脖子還要在他面前維持高傲的小不點。

    她不是沒聽說過關(guān)于他的事情，在這些年的時光里，他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切，還在倫敦力排眾議娶回了個窮鄉(xiāng)紳的女兒，卻很可惜好景不長，婚后才一年那可憐的女孩就死于生產(chǎn)，他們的孩子也沒能存活。

    從那之后，年輕的艾爾德里勛爵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令他們相識相愛的倫敦也幾乎成了他的禁地。

    女孩總是難以抵擋那些英俊癡情的男人的魅力，她也沒能成為例外。

    一整個宴會她都在偷偷盯著他看，看他熠熠生輝的金發(fā)，海水般湛藍的眼睛，看他高傲地在庸俗的人群中移動。

    她是如此喜歡他的眼睛，她幾乎能從中看見一千個跳舞的海浪。

    她懷著一種十七歲少女的激情感受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她想，他明明還那么年輕，他不該就這么一輩子沉浸在過往的創(chuàng)傷里，他得走出來。

    不列顛人民對晚餐后的業(yè)余表演環(huán)節(jié)非常熱衷，而她在所有人的呼聲中選擇了一首十分古老的當?shù)孛窀瑁^程中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因為這是送給他的。

    他對她回以微笑，而她也知道自己有優(yōu)美的歌喉，至少她的每個護花使者都是這么對她說的，之后他也果真在她的外祖父面前稱贊她，只是，他稱呼她為孩子。

    誠然，一個還沒有被正式介紹進入社交界的女孩在官方上確實只能算是一個孩子，他也許是察覺到了她洶涌的好感，表現(xiàn)得十分得體，但他讓十七歲的她感到非常傷心、丟臉，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晚上，她把頭埋在了枕頭里哭，她想，只要她還活著，她永遠都不要原諒艾爾德里勛爵。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早就不會再那么幼稚了，可要說完全不在意，卻也不可能。

    也許人都需要受挫，所以不管是曾經(jīng)讓她那么傷心難過的艾爾德里還是眼前她噩夢般的阿萊西奧，都注定會留在她的心上，令她此生難忘……

    薇洛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淡淡道：“你怎么想都可以。”

    她不能說是仍然愛著那個人，那只不過是一陣十分短暫而且愚蠢的少女心事。

    但他畢竟是這二十年來唯一真正觸動她心的人，所以一直渴望能遇見一個熟悉的、值得信任的人的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辜負了上帝賜予的機會，落荒而逃。

    她太蠢了，這一定是她這輩子所做過的最蠢的事情沒有之一，但她就是不想讓他看見那個曾經(jīng)為他歌唱的孩子已變成了一個墮落女人。

    哪怕她變成這樣根本不是她愿意的，那也毫無意義，無論如何，她不能去尋求他的幫助，她光是去想象這樣的自己與他目光相接就足以崩潰。

    她將手放在阿萊西奧的手上，感覺到因為她難得主動的動作，下方的手指變得有些僵硬。

    “你一定要來詢問這些有什么意義呢？你非要在我的心上再扯出一道傷口？我遇見你時是什么情形你很清楚，我從前是否愛上過誰很重要嗎？能改變什么嗎？就像你總試圖讓我去相信你的什么愛情，但我信不信其實又有什么要緊？”

    就算她今天就與他墜入愛河，她的痛苦也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最多只能暫時隱藏。

    她擁有一個不變的靈魂。

    他珍而重之地反手握住她：“你會這樣對待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惹惱我，難道不正是因為你相信我？”

    他深深注視著她的眼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離開他那搜尋的目光，以一種無畏的姿態(tài)。

    “小姐，你好像總是不能明白，你現(xiàn)在確實對我很重要。”

    “我有點困。”她輕輕道。

    她酒量較淺，平日喝兩杯香檳就是極限了，一英寸的法國干邑白蘭地完全足以讓她倒下。

    “好，你休息吧，要留根蠟燭嗎？”

    “我不是小孩，我不怕黑。”

    阿萊西奧險些又要笑出來，看起來從孩提時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是這樣，唯恐別人當她是個小孩。

    “我就在你的旁邊，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叫我。”

    “我的手沒事，還可以拉鈴。”

    “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解雇她。”

    說完，他看著薇洛仍然望著自己的雙眼，那讓他連將目光移開都變得十分艱難，更別說其他。

    他忽然很想親吻她，這再正常不過，每個男人在愛人的床邊都是這樣，而他也并不壓抑自己的天性，果斷就這么做了，他俯下身，嘴唇輕擦著她的嘴唇，起初很輕，后來則是完全壓了下去。

    她的觸感又軟又熱，像陽光，像在他心上跳動的火焰，他忍不住用舌尖輕觸她的下唇，舔著殘余的白蘭地，搜尋她甜美卻又難以捉摸的味道，助長著他快要失控的饑餓感。

    然后，他盡力中止了這個吻，畢竟，全能的基督，他確實就只是打算送上一個晚安吻罷了。

    他的頭微微滑動，蹭了蹭她柔軟的脖子，感覺到她的脈搏跳得十分劇烈。

    他一刻都不想離開，但她受了傷，他在她身邊絕對是個潛在的危險分子，比如他就不可能做到不去擁抱她，緊緊擁抱她。

    他默默站起了身，吹熄了她床邊的蠟燭，走向了那扇連通門。

    “晚安，好好休息。”

    他關(guān)上了門，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確實很困，她從來都不喜歡對人撒謊，但或許是因為她的腿仍在疼，即便她閉上了眼睛，睡眠也并沒有她預(yù)期的那么快。

    她忍不住想起了阿萊西奧。他現(xiàn)在不在她身邊，她也確實不想總是與他躺在一張床上，被他困在懷里入睡，可她卻仍然能感受到他，他仿佛一點一點給她打上了烙印，讓她去依賴他。

    但不可否認的是，那都是錯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