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帶路的巡檢口中得知，府庫中的糧食，有不少是從當(dāng)?shù)卣魇眨恢坏轮莩莾?nèi)，轄下縣中的農(nóng)戶也是家無存量，撐到秋糧下來多少有些困難。”

    沈瑄沒出聲，眉頭微蹙，隱約猜到了孟清和的意思。

    “你是說？”

    “百萬擔(dān)的糧食，除了大軍征討所需，運(yùn)回北平肯定需不少時日，沿途很難保證不出波折。不如取出部分，分給德州百姓，一來可為王爺收攏人心，二來，可為大軍減少后顧之憂。”

    靖難是燕王挑起的，建文帝占據(jù)正統(tǒng)，燕王的名聲自然不會好聽。

    德州不比河北，燕王想要在此立足，光靠軍威是沒用的。歷史上，德州在燕軍和朝廷軍隊之間數(shù)易其手就很能說明問題。進(jìn)攻濟(jì)南，燕軍的大部隊開拔，能留在德軍的守軍并不多，若能適當(dāng)?shù)氖諗n人心，在大軍攻打濟(jì)南期間，必定能減少不少麻煩。

    沈瑄微垂雙眸，似在斟酌考量，手指卻沒有從孟清和的臉頰上移開。良久，他俯身，輕啄了一下孟清和的鼻尖。

    “我知道了，睡吧。”

    話落，攬住孟清和的肩膀，將人撈進(jìn)了自己懷里。

    拍拍，睡覺。

    孟清和：“……”

    這算是同意？還是當(dāng)個夢話聽過就算？

    心中有事，孟清和迷迷糊糊的一夜未能安枕，翌日起身，臉上掛了兩個淡淡的黑眼圈。

    沈瑄不在帳中，孟清和穿上外衣，系好腰帶，走出帳篷，一股食物的香氣隨風(fēng)飄來。抽抽鼻子，白面饅頭，絕對的！看來，劫了一回富的燕王打算給手下將士改善一下生活。

    “見過孟同知。”

    早有親兵為孟清和取來飯菜。果不其然，兩個白生生的大饅頭，一大碗飄著油花的燉菜，上邊還鋪著兩片香噴噴的五花rou。

    孟清和接過碗，“兄弟們都吃了？”

    “回同知，大家正吃著。”親兵年紀(jì)不大，長得機(jī)靈，說話時露出兩顆虎牙，“難得吃這么好，您是沒瞧見，火頭軍那里連點(diǎn)湯水都沒剩下。”

    “恩。”由于睡眠不足，孟清和的胃口算不上太好，夾起一塊rou，見親兵咽口水，笑了笑，“張嘴。”

    “啊？”

    只發(fā)出一個單音，余下的話都被rou堵在了嘴里。

    “同……知？”

    “吃吧。”孟清和分給親兵一個饅頭，“還沒吃飽吧？”

    “嘿嘿。”親兵撓撓頭，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兩個軍漢拳頭大的饅頭仍舊填不飽肚子。接過饅頭，三兩口吞進(jìn)了肚子。

    用過飯，孟清和詢問親兵沈指揮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讓他愣了一下。

    “沈指揮一大早就去了王爺?shù)拇髱ぁ！?/br>
    “是嗎？”

    沉吟了一下，孟清和沒再繼續(xù)追問。

    臨到午時，燕王突然令人在城中貼出告示，著留在城中的胥吏和巡檢到里中傳達(dá)消息，燕王將開倉放糧。

    消息一出，眾皆嘩然。

    朝廷大軍征糧，燕王卻放糧？

    兵過如篦，匪過如梳，吃進(jìn)嘴里的還能吐出來？

    放糧的同時，燕王下令籍錄德州吏民，重新造冊，丁壯從軍可免當(dāng)年徭役。當(dāng)然，這是有前提的，只有德州在燕王手中，這個承諾才有效。朝廷軍隊回來，該服的徭役照樣不能免。

    兩份告示一出，德州頓時炸開了鍋。

    起初，燕王在德州人心里是反賊，是瘟神，但在現(xiàn)下，同李景隆在德州的所作所為相比，燕王簡直是好人得不能再好人。

    城中百姓尚在觀望，里中的農(nóng)戶卻不管那么多，得到消息之后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朝廷大軍在德州期間，先后征集了三回軍糧，許多民戶家里已經(jīng)快揭不開鍋了，管他放糧的是誰，填飽肚子要緊，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家人餓死。

    很快，德州城內(nèi)排起了長長的領(lǐng)糧隊伍，文吏和燕軍士卒一邊分糧一邊記錄名冊。里中的糧食都是由里長和甲首代領(lǐng)，回去后分發(fā)，有里中老人監(jiān)督，諒他們也不敢全劃拉進(jìn)自己的口袋。

    每戶分到的糧食不多，卻著實(shí)是解了燃眉之急。

    一時之間，德州再無燕王大逆不道的罵聲，反倒是夸贊燕王仁慈之聲不絕于耳。還有里中老人相攜到前來拜見燕王，口稱“殿下活命之恩，無以為報。”

    燕王親自將老人攙扶起來，眼眶發(fā)紅，語帶哽咽，“因朝中jian佞當(dāng)?shù)溃路钐娓呋实圻z訓(xùn)，為匡扶社稷起兵靖難，實(shí)萬不得已。兵禍因孤而起，孤愧受耆老大禮。”

    話落，雙手抱拳，深揖到地。

    “王爺，使不得！”

    老人被感動了，見到這一幕的德州人也被震撼了。

    誰說燕王是個武夫，是大逆不道之人？分明是個仁慈，謙遜的好人！起兵靖難是奉太祖高皇帝遺訓(xùn)，就算有私心，也肯定是被皇帝逼到家門口，實(shí)在沒辦法了。

    哪怕是平頭百姓，被人以強(qiáng)制手段剝奪房屋財產(chǎn)也要奮起反抗，何況是堂堂藩王？

    燕王在德州停留數(shù)日，反賊形象得到徹底扭轉(zhuǎn)。

    就算他本質(zhì)上仍是個造反頭子，也是仁慈善良體恤黎民的造反頭子，值得敬仰追隨。

    五月庚辰，燕王率大軍從德州出發(fā)，百姓紛紛出城相送。燕王過處，沿途鄉(xiāng)人夾道，流淚行跪拜大禮，口呼千歲之聲不絕。

    朱棣深受感動，心中似有一股奔騰的情緒醞釀發(fā)酵，與以往殺敵沖陣，斬獲帥旗完全不同。

    這就是民心？

    “瑄兒。”燕王騎在馬上，召來沈瑄，“從你所言果然大善。人心可用，何愁濟(jì)南不破，山東不下。”

    沈瑄在馬上抱拳，道：“回王爺，此計非卑職所出，實(shí)乃麾下孟同知所獻(xiàn)。”

    “是他？”燕王點(diǎn)點(diǎn)頭，“此子當(dāng)真有才，難怪大和尚定要守他為徒。待下濟(jì)南，孤必定重賞。”

    為了收徒，道衍不惜利用輿論造勢，以圖造成既成事實(shí)。燕王身邊的心腹，幾乎沒人不知道道衍與孟十二郎的“師徒關(guān)系”。

    長此以往，孟十二郎再狡猾，也注定掉進(jìn)道衍和尚的缽盂。

    對道衍收徒一事，沈瑄沒有多言，無論孟清和到底拜不拜師，對他要做的事都沒有影響。

    玉佩和大雁都送了，人還跑得了嗎？

    燕軍前哨經(jīng)過濟(jì)陽，縣令和縣丞早聞風(fēng)逃跑，主簿自然不會落單。找來找去，哨騎只找到一個縣學(xué)教諭，姓王名省。

    哨騎本想從王省口中打聽一下前方的路況，話沒來得及出口，就被王省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之乎者也長篇大論，聽得滿眼蚊香圈。

    抓住王省的騎兵被同袍怒目而視，差點(diǎn)被戳成篩子。抓誰不好，抓來這么一位！念經(jīng)水平堪比王府中的那位佛爺。王爺正“仁慈”，這人不能殺只能放，一頓罵白受了，憋氣不憋氣？

    王省罵到關(guān)鍵處，正打算來個揮袖暴起，增加一下氣勢，卻見燕軍拍馬從他身邊徑直繞過，逮住他的燕軍還從懷里掏出一張寶鈔，塞到他手里，道：“壓驚的，先生收好。”

    孟同知說過，問路總要有點(diǎn)表示。反正寶鈔越來越不值錢，幾張換不來半擔(dān)糧食，送出去還能找上司報銷，哨騎一點(diǎn)也不吝嗇。

    給了買路錢的燕軍哨騎揚(yáng)長而去，王教諭手持一張寶鈔，迎風(fēng)而立，滿面愕然。

    有縣學(xué)生員看到這一幕，頓時傳言四起，王教諭已經(jīng)投燕，還收了錢！

    “吾乃親眼所見，絕不會錯！”

    “噫乎，教諭尚且如此，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