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來了, 就想看看堂妹再走。”端軾已經(jīng)上前, 對面前不過及肩的小小少女輕聲出言, “皇兄亦然。”

    只是端軾語罷, 不等端和反應(yīng)，就聽不知從哪傳來了胤康帝的聲音，低沉磁性，雖沒了適才的暴怒，卻也頗為正色道：“嘉行大可不入詔獄，瑞世子不近人情了。”

    端祀唇角還未來得及收下去的笑停在了臉上，面上才掛了一半的正色一僵，適才稍稍垂下去腦袋緩緩抬起, 唇角輕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盯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皇太弟——以眼神控訴自己對今上突然發(fā)話的不滿, 都關(guān)了三天了才說。

    但是沒辦法，他也不敢直接盯著胤康帝，雖說都是堂兄, 可皇太弟即便生的清冷也不會讓人感覺壓迫, 反觀今上，就算是明確的笑也讓必須繃緊精神, 何況現(xiàn)在。

    與皇太弟眼神交流完成, 端祀這才開口, “胞妹前幾日才封了公主, 此事也確有涉及, 不好當(dāng)著百官的面公然放行, 只能委屈了。”

    一旁的端和眨了眨眼，難得見端祀被人嗆，也不驚訝為什么兩個人都沒走了，出了詔獄繼續(xù)用適才的笑對胤康帝行禮，順帶將自己突然不怎么安分的手背到身后，“今上。”

    好幾天沒見過美人，今日看著大兒子的臉都想摸兩下。

    端轆頷首，只是眼瞼微闔，聲線似乎又低了幾度，對回話的端祀道：“無罪又有功者，是可以特殊的。”

    一旁的端軾眉眼微微彎了幾分，也學(xué)著適才端祀的樣子摸上臉遮住了唇角弧度，醇厚柔和的聲音自掌心里溢出，尾調(diào)上揚，“皇兄何必和孩子開玩笑。”

    果然這世界上絲毫不懼大兒子帝威的人，唯有端軾了。

    清冷的人說起話來，未必不能溫柔。

    端軾說完，上前摸了摸端祀的腦袋，語氣溫和舒緩，“皇兄說笑的，不要理他。”這孩子十八歲了，幼時手把手的教騎射，如今站在一起都快到自己鼻尖。

    端轆面上正色終于收了起來，看著端祀在皇弟掌下不知所措的模樣，心情甚好的笑了笑，“看你在這逗嘉行，也想著過來逗逗你，瑞世子沒有驚到吧。

    端轆話落，端祀清冽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沒有。”

    端祀不承認(rèn)，端轆也不為難，只是眸間溫度不自覺便緩和了幾分。

    端軾早已收了手，端轆見此開口，“走吧。”

    四人向外走去，端和跟在身后聽兩人交談，“權(quán)夫人想兒子了，今日權(quán)太傅還上書問朕是么時候把兒子還給他。”

    “權(quán)夫人一開口，權(quán)太傅都不顧禮法了。”嘴上說著不顧禮法，端轆心下卻沒什么被冒犯的感覺，十分和順地開口。

    一路未出聲，端和目光微移盯著端祀，看著那快要弱冠，腰懸繡春刀的錦衣少年。

    分明是瑞王世子，影察司掌事與錦衣衛(wèi)千戶，只是被小兒子揉了揉腦袋居然紅了耳尖。

    少年身板挺立如松，卻有些慌張的握緊了腰側(cè)刀柄刻花。面上情緒除了無措還有幾分乖巧。似乎一瞬間，整個瑞京唯一能面無表情將聞人景嗆得干瞪眼的人，變得溫軟了。

    身側(cè)目光如炬，端祀自然察覺，也猜得出胞妹幾分想法，握著刀柄的手一松，捏了捏發(fā)熱的耳尖，半晌才道：“我三歲習(xí)射，便是皇太弟親自教導(dǎo)，彼時逢胞妹出生，府上目光一時齊齊從我移到了尚在襁褓里的你身上。那時我便整日待在端本宮，說是習(xí)射，其實是不想回府里看到奪了寵愛的meimei。”

    頓了頓，端祀重新開口，第一次將心緒吐露，竟是十分輕松，“堂兄待我極好，每有進步便會像適才那樣。所以在我眼里，堂兄算是半個父親。”

    端祀說完，突然就笑了，側(cè)首盯著端和的眸子認(rèn)真道：“其實我小時候不喜歡有個meimei的。”

    端和靜靜地聽著，對端祀小時候不喜歡她沒什么感覺，老大不喜歡剛出生的二胎很正常，“那我以后只能對兄長更好一點了，免得你不喜歡我。”

    端祀眉眼彎了彎，不作回應(yīng)。

    “才半個爹？”一路無言的端轆啞然失笑，對身側(cè)同行的胞弟道。

    端軾：“半個就夠了。”

    錦衣衛(wèi)跟在身后垂首感嘆，世人皆說帝王冷酷，生殺予奪不過一息間，如今看著倒也十分安然，畢竟自適才起的一路言語就足夠讓他們震驚了。

    出了北鎮(zhèn)撫司，胤康帝與皇太弟上轎，錦衣衛(wèi)鳴鞭，自今上移駕北鎮(zhèn)撫司，便有百姓口耳相傳。如今再出，圍在北鎮(zhèn)撫司門口想要一睹圣顏的人早已擠滿街巷。

    錦衣衛(wèi)鳴鞭也只能清出一條只夠軟轎通過的小徑，天子鹵薄堪堪離去，便有百姓移步上前，潮水般往復(fù)。

    “半個父親。”上了儀仗軟轎，端轆啟唇，將這幾個字反復(fù)品位，語帶玩味。

    皇弟算是有了堂弟還有了兒子？

    天子儀仗自眼前隱去，北鎮(zhèn)撫司門口的人流也開始緩緩?fù)嗜ィ撕瓦@才看到瑞王府的馬車。

    端祀頓步，在門口停了下來，“回去吧。”

    “程理清和權(quán)幼卿呢。”似是想起了什么，端和開口。

    “權(quán)公子離開了，小公爺還在里面。”

    端和沉默未做回應(yīng)，只是快步上前至瑞王府馬車停靠處，對著馬車旁的侍女道：“東西帶來了嗎。”

    “在這里。”侍女聞言，連忙從身后拿出一個盒子遞給端和。

    端和接過，轉(zhuǎn)身便往北鎮(zhèn)撫司而去，留下一句，“等著。”

    端祀不解，也沒問盒子里是什么，只是跟在身后往里走。

    “怎么回來了。”程理清已經(jīng)出了詔獄，看著重新折返的端和略顯詫異。

    “當(dāng)年說了要送給你抽程道遠(yuǎn)的，還沒送人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用過一次，不準(zhǔn)介意。”將手里的盒子塞在程理清懷里，端和才開口道。

    程理清笑著接過，對她最后說的不準(zhǔn)介意沒有做回應(yīng)。他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玩過鞭子了，上一次還是用程道遠(yuǎn)送給他的鞭子抽程道遠(yuǎn)的人。

    但這并不妨礙他用禮物抽程道遠(yuǎn)。

    垂首將腰上軟鞭卸下，換上端和送給他的禮物，程理清輕聲問道：“用過一次？”

    “前幾日在城墻下遇到惡霸欺辱老人，拿來抽他了。”端和說的簡潔，不過也不忘加一句，“不過抽人的時候確實挺解氣的。”

    程理清頷首，認(rèn)同道：“所以我以前喜歡草菅人命。”

    軟鞭快要系好，端和腳下躊躇，看著那硬挺的側(cè)臉還是沒忍住說了一句，“長大了。”不再是張揚狂妄誰也不懼的少年，也不是那個一眼便讓人發(fā)寒的小公爺，年少逼人的尖刺盡數(shù)收斂，殘酷暴虐沒了一絲蹤跡，看似平和，卻也能在眾人未覺時處理程道遠(yuǎn)。

    “你也是。”程理清應(yīng)道，記憶里還是個小小少女的端和在他沒有參與的情況下長大了，成了唇紅齒白女嬌娥，成了燕楚百年里唯一的親王公主。

    程理清語氣輕松，端和卻似有什么哽在喉間，憑白生出幾分不知所言的尷尬，只能在緘默中啟唇，“回來就好……那……再見。”

    三日詔獄短住，除了詛咒程道遠(yuǎn)，她還想過程理清究竟在哪，如何帶著恨意堅持四年。前幾日相見都過于平靜，這幾日輾轉(zhuǎn)難眠才驚覺，只是她自己沒有察覺罷了。

    他一個人走過所有的荊棘，然后留給她輕描淡寫的告慰。

    沉默與隱忍比爆發(fā)更讓人心疼，如同老國公薨歿之時，程理清壓抑著情緒的沉默，彼時是脆弱，如今是堅強——同樣讓人軫恤。

    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想抱著他安慰一句辛苦了，所以還是再見，再說吧。

    “再……見。”程理清抬首也只剩少女疾步離去的背影，頓時愕然，繼而失笑道，“許久未見，也不敘敘舊？”

    端祀聳肩，“可能終于想起了她三天沒洗的頭。”沒有再跟著離開，瑞王府的馬車就在門口，公務(wù)在身他也只能送到門口，還不如去看著程道遠(yuǎn)。

    今上不喜酷刑，要人命也是刀起刀落，今日口諭雖說簡短，卻絲毫不讓人從中看出對程道遠(yuǎn)的厭惡。

    程理清聞言，狹長的鳳眸微彎，只是轉(zhuǎn)瞬間在端和面前的和顏悅色已經(jīng)收了個干凈，謙和郎俊的少年又成了楚元人畏懼的鐵血太尉。

    “程道遠(yuǎn)不用移交刑部，可以見一面嗎？”程理清面上冷然，摸著腰上的軟鞭道。

    端祀雋秀的面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頷首道：“自然。”

    兩人剛到，就見身上帶著鐵索的程道遠(yuǎn)被兩名錦衣衛(wèi)百戶按倒在地，下頜還被一人緊緊地捏著。

    “國公這是作何？”端祀挑眉。

    兩位百戶沒有行禮，聞言道：“國公欲咬舌自盡被卑職發(fā)現(xiàn)，所以……”

    端祀心領(lǐng)神會，隨意地應(yīng)了一聲，看著面前被桎梏的程道遠(yuǎn)默然。自天子令起，程道遠(yuǎn)整個人就像是沒了生氣，所有情緒皆無，只剩恐懼。

    程道遠(yuǎn)眸間布滿血絲，帶著鐵索的身體劇烈掙扎，帶著因下頜被人捏著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嗚咽。三千刀刮骨剔r(nóng)ou，光是聽著凌遲二字，他的靈魂就已經(jīng)開始顫抖。

    端祀上前看著兩名百戶額上的汗，程道遠(yuǎn)內(nèi)功不低，留在詔獄看管的人也是刻意挑選，如今居然兩人桎梏還得累的一身汗。心下一動，接過百戶捏著程道遠(yuǎn)下頜的手，五指發(fā)力已經(jīng)卸了程道遠(yuǎn)的下巴。

    兩名錦衣衛(wèi)百戶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退了出去。

    端祀終于開口，“有罪之人，是不能安穩(wěn)死去的。”語氣一頓，輕聲又道，“府上姨娘有身孕了，國公知道嗎？”

    程道遠(yuǎn)本就已經(jīng)瀕臨奔潰的神色一怔，也不顧下頜的痛苦，猛然從地上躍起，似要掙脫鐵索撲向端祀。滿腔恐懼盡數(shù)化為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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