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遙遠(七)
呼嘯了兩天的西北風停了,大雪,啞然無聲地下著,飄飄灑灑,漫天飛揚,將天地連成一個潔白的世界。 透過焊著鐵欄桿的老式窗戶,可以看到霧蒙蒙的天空下,灰絮樣的雪片落在高高低低的灰色溝壑,虬枝崢嶸的枯樹上停著幾只覓食的野鳥,微微一動,就帶落一大片積雪。厚厚的雪填平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壓彎了樹枝,壓垮了臨時搭建的草棚,就連關著幾十號人的破舊老屋,房頂也被積雪壓得吱嘎亂響。。 “天快黑了。”不知誰小聲嘟噥了句,民房內瞬時響起陣陣哀聲。 “啥時候放我們出去啊。。。。” “餓死了。。。。” “我的錢。。。我的錢。。。什么時候還我的錢。。。”辛苦一年,用淚水汗水換來的救命錢,就那么沒了。。 “別惦記著錢了,先保命吧!”一位打工的老人,把僅有的一塊干饃掰開,塞給蜷縮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同村打工青年。 青年心思不在吃上,抬手推拒,卻被老人喝斥道:“狗娃子,你想和他們一樣?” 青年一愣,隨著老人家的目光轉向窗口下面的一男一女。 聽說是記者呢,男的被發現了,挨了頓暴打,女的看不下去,沖上去救人,可怎么敵得過那群畜生不如的惡徒。 他們這些人還有頓水喝,可窗口那倆記者,從關進來就滴水未進,男的受傷不輕,從下午開始,就聽不到聲了。女的在一旁干著急,實在挨不過,剛剛過來求人給了點水。天太冷,水都結了冰碴,她放心窩里暖了半天,才喂了那男的,她倒是一口沒喝。 “你想和他們一樣?”老人推了推年輕人的手,硬是把干饃湊近他的嘴邊。 叫狗娃子的年輕人就著老人的手咬了一口,然后掰下來一小塊,又問老人要了點水,用水壺盛了,朝窗口摸索著走過去。。 童言已經被凍得麻木了,一件毛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下和一張紙的保暖功效差不多。窗口的冷風像刀子一樣鉆進她的四肢百骸,奪去體內僅存的溫暖。她看著旁邊昏睡不醒的金啟力,擔憂地摸摸他的頭,手底的溫度,讓她的眉毛緊緊地蹙成一團。 怎么辦呢。 昨天的沖突比預想中更加慘烈,金啟力被發現記者身份后遭到暴打,她的性格又不允許她坐視不管,上前幫忙的后果,就是被搶去所有對外聯絡的設備和工具,金啟力右臂骨折,身上多處淤血外傷,所幸的是沒有傷及頭部。而她,也在關鍵時刻藏了一支錄音筆記錄下了當時血腥罪惡的瞬間。 之后他們和其他被劫掠一空的乘客一起被關到了這間破舊的民房,金啟力一直高燒不退,昏睡不醒。恐有危險,童言幾次向外面的人抗議,要求治療傷員,可是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同被關在一屋的大巴司機勸她莫要費勁,司機說那群人是附近幾個縣出了名的車匪路霸,受雇于x縣運管部門,對過往車輛盤拿卡要,司機稍有違抗就要遭遇暴打,最黑的,是運管部門和當地政府、公安聯系緊密,不管是申訴還是報警,都得不到應有的保障。沿途司機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上供,破財免災,以求平安。 這趟農民工返鄉班車,就是因為得罪了當地某些部門的利益,所以屢屢遭遇暴力查扣。這次是最嚴重的,車匪不僅暴力打砸班車,還傷了人,并且非法拘禁無辜的司機乘客,搶奪錢物,他們試圖以此要挾保定運管部門撤銷農民工返鄉專車。 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更添憤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依法治國高度文明的社會,居然還存在如此陰暗齷齪的一面,不禁令人心寒。 就在童言和司機談話后不久,她被一個拿著電棍的人威脅著叫了出去。狹小陰暗的老式磚房,就地生著一堆篝火,幾個面目猙獰的壯漢,手里亮閃閃的家伙鏗鏘亂響。。 不知為什么,童言那一刻腦海中浮現的,是南京渣滓洞**遇害前的一幕。 **從容赴死,千古留名,而她一介無名記者,無父無母,真遇不測的話,誰能記得她呢? 有個身影刻在心里,盤踞生根,有個名字含在嘴邊,欲言又止。 他,會在意她的消失嗎? 心口處的疼痛還沒消失,那邊突然爆出一聲怒吼:“喂!你!!想死還是想活!!” 童言沒理那人,低著頭,看著腳尖,潤了潤干澀疼痛的喉嚨。 “說你呢臭娘們!!”押她過來的壯漢猛地在她身后一推,童言不防,被勁道帶著前撲,前頭就是火堆,她踉蹌了幾步,噗通一聲,膝蓋著地,身子朝右邊傾斜,右肘重重地砸在地上。。 啊 一股尖銳鉆心的疼痛從膝蓋和手肘處迅速傳遍全身,童言俯在地上,脊背微微發抖,她緊咬著牙關,慢慢閉上眼睛。 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后面的壯漢也沒想到她會那么弱,驚愕一會兒,罵罵咧咧地上前抓她起來。 “站好了,聽強哥說話!” 強哥。 還真是個具有黑社會特色的名字。 童言暗諷地想。 她揚起頭,不再回避那人的眼神,語聲沙啞卻沉穩的主動開口問:“不知強哥興師動眾的叫我來做什么?” 強哥長得倒沒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并沒有籀著一身橫rou,掛著黑眼罩之類的強充大哥,他的外表看起來和普通農民沒什么兩樣,只不過,盯人的時候,眼睛里會流露出和其他車匪不一樣的精明和狠戾。。 “記者同志,別害怕。我們求財不傷人。。”忽然感受到童言射來極為犀利嘲諷的目光,他訕訕地笑了兩聲,說:“你同伴那是個例外,誰讓他偷偷錄我們呢。。我聽說他受傷不輕,要不要我找個大夫給他治治?” 童言沒說話,盯了強哥一眼,偏過頭,看著窗外的大雪,嘴角撇出一抹冷笑。。 治傷? 可能嗎? 她喊破喉嚨都沒人理,現在他卻來當好人了? 強哥見她不齒,擺擺手,神情變得羞惱,“算了,不跟你玩虛的了。明白告訴你,要么你寫一篇對我們有益的報道發給媒體,播出后立刻放你們走;要么你的同伴再被打斷一條胳膊,陪你一起住在狗窩棚里享受大雪,呵呵。。。記者同志,你是個聰明人,怎么選擇,不用我教你吧。。。” 果然。。 這些人無端扣留他們是有目的的。 童言微微一笑,手放在胸口,按了下,吐出一口氣,“不知什么樣的報道才是你們滿意的呢?” 強哥盯著她看,幾秒鐘后,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沖童言伸出大拇指,“果然是個聰明人!比你同伴識時務多了。。哈哈。。。其實讓你寫的內容很簡單,就是把這條線路存在的弊病和對沿途居民造成的惡劣影響夸大點寫,寫得越大越好,到時候,就算保定那邊頂住我們扣車扣人的壓力,也頂不住輿論報道的討伐,不是嗎?” “你的意思,也就是顛倒黑白,欺騙大眾,對嗎?”童言說。 強哥一愣,轉而大笑出聲,“聰明!只要你肯做,我高強對天發誓,事成之后,重金酬謝!” “代表你個人?還是。。。。。”童言靠近那火堆。 “代表我?!啊。。。不。不。。。我們這幫兄弟都是為運管處賣命的,他們要我怎么做,我們就怎么做。”強哥講出真話。 童言眨眨眼,看著跳躍的火苗,說:“我怎么相信你?空口無憑,沒證沒據的,到時候,事成了,我找誰拿錢!找你?還是。。。找。。”她頓住口,朝四周虎狼一樣兇狠暴戾的爪牙們瞟了一眼。 強哥可能沒想到女記者會向他提要求,不禁愕然,愣了會兒,才猛擺手,說:“找我沒用,我也是拿人錢財的。”看童言的臉沉下來,他趕緊改口說:“這樣,你先寫,需要什么我拿給你,那邊,我給你聯系人,過會兒,讓他們親自跟你談,怎么樣?” 童言拂了下頭發,嗤鼻不屑道:“來了再說吧。談好了,我寫,談不好,我不可能傻乎乎地賠上身家性命和你們玩!” 沒想到強哥竟答應了,放了她回來等信,可是依舊沒同意給金啟力找大夫。 一來一回折騰,童言坐下就知道自己扛不了太久了。她虛弱得小指頭戳一戳也能倒下,頭昏腦漲的,渾身發冷打顫,似乎有發燒的跡象。。 嗓子干得冒火,剛才在那邊說話的時候就嘶拉拉的疼,現在,卻是連說話都覺得困難。 金啟力在黃昏時醒轉,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蜷縮在自己身邊,只穿著一件薄毛衣,凍得瑟瑟發抖的童言,一夜未眠加上惡劣的生存環境,使她看起來憔悴到了極點。天這么冷,不知她怎么睡著的,睡著了應該也不安穩,看她緊蹙的眉頭,想必夢境也是折磨人的。 金啟力看到搭在他身上的女式羽絨服,眸光一閃,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受傷的胳膊已經被人簡單處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