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蔣軍國和林美君，小澤的爸爸和繼母。

    這個意識先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但緊跟著又被另一個念頭追了上來，那天晚上的那通電話……他正想對蘇澤錦說些什么，蘇澤錦就先一步開口說話：

    “幫我把床頭再調(diào)調(diào)，我坐起來。”

    “嗯？”

    “來客人了啊。”蘇澤錦解釋了一句，就對正好走進(jìn)來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爸，你來了。”

    “感覺怎么樣？”蔣軍國最先說話，神態(tài)和往常一樣，仿佛蘇氏老宅的那場質(zhì)問并沒有發(fā)生。他先問了蘇澤錦一句，跟著對站在旁邊的陳簡說，“小陳也在。”

    “蔣伯伯好。”陳簡說，他的目光在林美君和蔣容旭身上略作停頓，但沒有說話，只是對最后一個生面孔點了點頭。

    對方也輕輕點頭回應(yīng)。

    這個時候，蘇澤錦也像剛剛打量自己外公一樣打量著蔣軍國：四十歲的男人不管是記憶里還是記憶外都衣冠整齊，幾天前在蘇家老宅吃飯的時候，蔣軍國一身西裝筆挺；現(xiàn)在來醫(yī)院看他，蔣軍國依舊一身西裝筆挺。

    “還好，”蘇澤錦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剛剛醫(yī)生已經(jīng)來過檢查，說沒有什么大礙了。”

    “沒事就好！”站在一旁的林美君趕著說了一句，跟著又低聲對蔣軍國埋怨，“看看你，我早說小澤回來了，該配上的要配上，這一次要是有個司機(jī)，哪里還會發(fā)生這種事情？”話音落下，又轉(zhuǎn)頭對蘇澤錦笑道，“小澤，你以后缺什么跟阿姨說，你爸他一個大男人，自己都丟三落四的搞不清楚。”

    車禍之前，蘇澤錦對林美君的所有印象都是鄙夷；車禍之后，蘇澤錦開始覺得林美君是一個很神奇的女人。

    好比現(xiàn)在，連他的正牌爸爸蔣軍國都一副什么事情沒有發(fā)生的模樣，林美君卻偏偏一身暗綠色的衣裙，耳朵、脖子、手腕上一點首飾也不帶，連妝容都要畫得比平常蒼白兩分，致力于在不動聲色之處顯示出她的擔(dān)憂與憔悴。

    這個女人就跟現(xiàn)在的化妝技術(shù)一樣神奇，她似乎正孜孜不倦地營造一張畫皮，并大有要披上一輩子的架勢。

    蘇澤錦玩味地想著，他沒有理會林美君的話，直接漫不經(jīng)心地掠過林美君與站在林美君身邊、臉上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的蔣容旭，然后將目光停留在進(jìn)來的最后一個人身上。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對上。

    沈淮一。

    沈淮一怎么會和蔣軍國一家攪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蘇澤錦的腦海里飛快掠過沈淮一在洗手間與自己臥室的各種舉動，沈淮一究竟想干什么？

    沈淮一率先對蘇澤錦點點頭，目光在蘇澤錦始終敲擊著手臂的手指上一轉(zhuǎn)而過：“蘇先生。”

    蘇澤錦敏銳地發(fā)現(xiàn)沈淮一目光的落點，他自然地將自己的手掌放進(jìn)被子里，同時說：“沈醫(yī)生怎么也過來了？沒有想到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會是這種情況。”

    “我正好在和蔣董談事情，聽到蘇先生的意外就跟過來看看，還好蘇先生沒有事情。”沈淮一說，“要是早知道蘇先生醉得這么厲害，我就不放蘇先生單獨回來了。”

    蘇澤錦客氣了兩句，在蔣容旭憋不住要說話之前適時露出疲態(tài)。

    林美君果然一如既往的體貼：她先是瞪了要說話的兒子一眼，跟著悄悄拉了拉蔣軍國的袖子，在蔣軍國意識到蘇澤錦的狀態(tài)之后，柔聲對蘇澤錦說，“小澤，你剛剛醒來，我們就不打擾你了，你記得要多休息。”

    蘇澤錦也跟著微微一笑，然后他再一次對林美君視若無睹，只對蔣軍國和沈淮一客客氣氣說：“爸爸慢走，多謝沈醫(yī)生過來看我。”

    這回蔣容旭忍不住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揚眉就說：“大哥——”

    后頭還沒說出來的話先一步被林美君掐了回去：修得精致的指甲正朝蔣容旭手腕的rou里陷，蘇澤錦看著都替蔣容旭疼。

    但蔣容旭顯然習(xí)慣了這種情況，他的聲音斷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整張臉上都是假笑：“大哥記得要好好休息，我有空就過來看大哥。”

    這個只比他小半歲的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頭發(fā)焦黃，襯衫的一半從皮帶里抽出來，面容完全承襲了蔣軍國的英俊，還有一種明顯的風(fēng)流之態(tài)。

    當(dāng)然，蔣軍國的二公子換女朋友換得勤也不是什么社交場上的新聞了。

    蘇澤錦給了自己的這個血緣兄弟一個字：

    “好。”

    幾個人先后走出病房。

    蘇澤錦立刻收起掛在臉上的生意場笑容，換上一副隨隨便便的模樣，在陳簡開口說話之前先用手指點了一下床鋪，讓陳簡將床頭放下去一些。

    這讓本來憋了一肚子話的陳簡一瞬間沒詞了，他呼出一口氣，一邊給蘇澤錦調(diào)床頭的位置一邊抱怨說：“真是好一場豪門大戲！蘇總，您在公司做業(yè)務(wù)，回家了想發(fā)展，出個車禍躺病床上都要先一陣你來我往刀光劍影，活得累不累啊？”

    “說得好像我很樂意一樣，世界上的夫妻要是都像你爸你媽那樣模范，警察局那邊絕對得少一半的罪案！”蘇澤錦笑起來，“你還有臉向我抱怨，你都不知道我小時候多羨慕你爸爸mama，都打過注意把你干掉然后成為你爸爸mama的孩子了！”

    “真的？這沒聽你說過啊。”

    “唔……其實是想著把陳叔叔陳阿姨的性格和感情抽取出來，然后注入我爸媽體內(nèi)，”蘇澤錦一邊回想一邊聳聳肩膀，“我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到這個的。”

    陳簡又笑了起來：“我說你腦袋沒有撞壞吧？我都覺得車禍前的那一通電話不是你打來的了。”

    “那一通電話確實不是我打的。”蘇澤錦看著陳簡臉上明顯的疑問，有點無力，“明明是你打過來的，忘記了？”

    陳簡‘呃’了一下：“見諒見諒，記憶沒有你好。”他頓了一下，又說，“那一通電話之后，我左等右等沒有等到你來，好不容易再接到了一通電話，結(jié)果是你出車禍的消息……嚇都要被你嚇?biāo)懒恕！?/br>
    蘇澤錦仰頭想了片刻：“車禍那邊有結(jié)論了嗎？”

    “還在調(diào)查。撞你的那個人一口咬定這是意外。”陳簡停了一下，“不過警察還在調(diào)查那個司機(jī)。”

    還在調(diào)查司機(jī)？他微微一愣，腦海里飛快閃過司機(jī)臉上完美無缺的表情和自己無端微醉的對比，皺眉問：“就是說司機(jī)有疑點？我覺得……”

    “你覺得什么？”陳簡奇道。

    “沒什么。”蘇澤錦搖搖頭，“知道什么疑點了嗎？”

    “這消息倒是還沒有傳出來。”陳簡說。

    蘇澤錦嗯了一聲，手指在胳膊上飛快地敲擊。

    如果說車禍?zhǔn)怯伤緳C(jī)主導(dǎo)——那司機(jī)的表情不可能這樣毫無破綻，不會有第二個人看見司機(jī)那時候的樣子，所以司機(jī)應(yīng)該并不知道會發(fā)生車禍。

    但這場車禍……應(yīng)該也不會是巧合。

    從開始輪回到擺脫輪回，蘇澤錦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到底為什么會醉得那么快？

    如果他當(dāng)時沒有因為微醉而分散精神，如果他的精神再集中一點，也許根本不會發(fā)生這一場車禍……

    是誰想要殺他呢？是蔣軍國，還是林美君？

    他這樣想著，目光從對著走廊的玻璃窗看出去，看鋪在地面的咖啡色地毯、擺在角落的綠色盆栽，還有推著車靜悄悄在走廊里走的護(hù)士——

    他最后想道：

    哪怕調(diào)查到最后，這一次真的是意外，也總有不是意外的那一天。

    蔣軍國一家已經(jīng)離開了醫(yī)院大樓，林美君拉著自己的兒子落后一步，小聲和他說話；蔣軍國則詢問走在一旁的沈淮一：“沈醫(yī)生怎么看？”

    “我個人建議蔣董幫蘇先生找一位心理醫(yī)生，蘇先生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明顯的創(chuàng)傷性障礙了。”沈淮一說。

    蔣軍國說：“沈醫(yī)生是從哪里……”

    “蘇先生的回答很有條理，但他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敲擊自己的手臂，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焦躁表現(xiàn)。接下去可能還會伴隨著一定時期的失眠與特定恐懼。”沈淮一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不知道沈醫(yī)生最近有沒有空？”蔣軍國客氣地詢問，“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麻煩沈醫(yī)生幫忙。”

    沈淮一回頭看了一眼屬于蘇澤錦病房的那扇敞開的窗戶，太過明亮的光線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人體眼睛的時候，反而會暈出一抹漆黑。

    他對著蔣軍國微微一笑：“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