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頂好奇道：“丁公子拜了師伯為師么？”

    丁一忙道：“未曾行拜師禮，晚輩不敢僭越。”

    云中子最喜歡克己復(fù)禮的年輕人，對這新收的弟子越發(fā)滿意：“不過虛禮罷了，樂酣道長與某相交莫逆，故人之托，安敢不從？”

    轉(zhuǎn)而對小頂?shù)溃骸靶№敚⌒±删龔慕裢蟊闶悄愕男煹芰耍憧梢嚓P(guān)照他。”

    丁一從善如流地一揖：“見過小師姐，往后請小師姐多指教。”

    小頂忙道：“不敢當(dāng)，你的劍法可比我強(qiáng)多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起來，不知不覺將沉默寡言的連山君晾在一旁。

    小頂不經(jīng)意一抬眼，發(fā)現(xiàn)師父的臉色不知什么時(shí)候黑成了鍋底。

    第71章 兩小無猜

    云中子也看出師弟臉色不對, 沉吟道：“阿毓，你明日一早便要遠(yuǎn)行，早些回去歇息吧。”

    蘇毓“嗯”了一聲, 卻坐著不動(dòng)，反而瞥了一眼丁一道：“丁公子遠(yuǎn)道而來，想必也乏了。”

    這話說得直白, 丁一不能裝作聽不懂，只得起身行禮：“晚輩先告退了。”

    云中子知道師弟有話要說，便道：“你先在客館下榻幾日, 待赤望峰的房舍修葺收拾好，再搬過去。”

    說著叫來傀儡人, 吩咐道：“帶丁公子去恒陽峰。”

    又對丁一道：“有什么不明白的，隨時(shí)來問為師, 或者問你幾個(gè)師兄師姐，不必拘束。”

    丁一道了謝, 再次向眾人施禮告辭, 深深地看了小頂一眼，然后跟著傀儡人退了出去。

    蘇毓看見他熱切的目光在小徒弟身上逡巡, 越發(f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待人離開, 他若有似無地瞟了徒弟一眼，只見這向來沒心沒肺的小傻子一反常態(tài)，垂著眼簾，耷拉著嘴角, 一看就是在心虛。

    小頂?shù)拇_是在心虛，卻與師父猜測的大相徑庭。

    她心里藏不住事，又不喜歡騙人，守著天書的秘密已十分勉強(qiáng)，如今丁一成了她的小師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叫他看出芯子換了人可怎么是好？

    蘇毓凝視徒弟片刻，淡淡道：“你先回掩日峰，為師與你師伯有話說。”

    小頂正想回去仔細(xì)讀讀天書，聞言求之不得，便即乘著師伯的紙鶴回了掩日峰。

    徒弟走后，蘇毓垂下眼眸，將手里半杯冷茶一飲而盡，皺了皺眉道：“丁一此人的底細(xì)，師兄可曾查過？”

    云中子道：“他師父樂酣道長高風(fēng)萬古、不偶于俗，與我有上百年的交情，但卻從未請托過我什么事。他臨終前將修為傳與此子，又修書將其托付于我，這少年品行與才智定然都有過人之處。”

    他頓了頓道；“方才我與他一席長談，這丁小郎胸有丘壑，聰明穎悟，是上佳之材，我收他為徒，固然有故人托孤的緣故，但與他本身的天資和心性也不無干系。”

    蘇毓冷哼一聲道：“我看不過勉強(qiáng)算個(gè)中材。”

    云中子一噎，這都只能算中材，難道都像你一樣？

    他無可奈何道：“即便如此，也算難得了。我也不過是個(gè)中材，收個(gè)中材徒弟正好。”

    蘇毓忙道：“師兄不必妄自菲薄。”

    云中子擺擺手：“我自己的斤兩還不知道？”

    蘇毓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師兄破格收徒，有失公允，弟子們難免心生怨望。”

    云中子簡直被他氣笑了，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徒弟怎么來的，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嗎？

    蘇毓也想到自家徒弟，悠悠道：“蕭頂短短數(shù)月便修成元嬰，自與旁人不可同日而語。”

    云中子一哂，說得像是慧眼識珠，當(dāng)初為什么收的徒弟自己忘了？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師弟的臉：“你和這丁小郎君，可是有什么過節(jié)？”

    他雖目下無塵，也不會(huì)去難為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晚輩，偏偏對這少年郎橫挑鼻子豎挑眼，可想而知是因?yàn)槭裁淳壒省?/br>
    蘇毓挑了挑眉；“我與他能有什么過節(jié)。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大衍、太璞狼顧虎視，我又不得不遠(yuǎn)行，此時(shí)讓不明不白的人混入內(nèi)門，我不能安心。”

    云中子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這卻不必?fù)?dān)心，那孩子生怕不能自證清白，再三懇求我對他施搜魂咒。若有不軌之心，他又怎么敢讓人搜魂？”

    蘇毓一怔，這倒是始料未及。搜魂通常用于俘虜和重罪之人，請人搜自己的魂，便是將心底的私隱都攤開給人看，換了他是決計(jì)不愿意的。

    這姓丁的小子，為了接近他徒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見心機(jī)之深。

    他冷哼了一聲：“許是他料定師兄為人寬厚仁善，不會(huì)當(dāng)真搜他的魂。若是問心無愧，又怎會(huì)想到搜魂？”

    云中子定定地看了師弟一會(huì)兒，忽然想起丁一方才看小頂?shù)难凵瘢[約明白了些什么：“小毓，莫非你……”

    蘇毓心頭一凜：“我沒有。”

    云中子乜他一眼，真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蘇毓見師兄心意已決，知道他最重道義，再說也是白費(fèi)口舌，只得起身告辭。

    回到掩日峰，院子里靜悄悄的，小傻子緊閉著房門，也不知在忙什么。

    他回到東軒打坐，剛閉上眼睛，丁一的眼神便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一股邪火竄上來，燒得他坐立難安。

    “蕭頂，睡了么？”他轉(zhuǎn)過身沖著墻上的小圓洞道。

    小頂剛翻完天書，正打算去沐浴，聞言道：“師尊，我還沒睡呢，你找我有事？”

    蘇毓想了想道：“換身衣裳，跟我出趟門。”

    小頂不明就里：“大晚上的去哪里啊？”

    “藏書塔。”

    小頂越發(fā)莫名了，都到睡覺的時(shí)辰了，這會(huì)兒去藏書塔做什么？

    不過師父有令，她也只能跟著去。

    兩人騎著紙鶴到了紫玉峰，一前一后進(jìn)了藏書塔。

    蘇毓徑直帶著徒弟去了十二層。

    小頂環(huán)顧四周，這一整層都是元嬰期的心法典籍，光是看一眼就頭暈?zāi)垦！?/br>
    蘇毓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時(shí)不時(shí)抽一卷書放進(jìn)乾坤袋里，小頂在后面默默數(shù)著：“一卷，兩卷，三卷……”

    她隱約明白這些都是功課，師父每抽一卷，她的心尖就哆嗦一下，數(shù)到二十八卷，她小心翼翼道：“師父，夠了吧？太多看不完……”

    蘇毓乜她一眼：“此去西極，一來一回至少三四個(gè)月，我不在你身邊，功課也不可落下。放課后不許在外游蕩，回家練劍、煉丹、讀書，書房、丹房任你出入，缺什么藥材，自去靈藥庫取。”

    頓了頓道：“為師白晝趕路，夜晚無事，便可傳音考校你的功課。”

    “不用了吧，”小頂慌忙道，“沒事傳音，多浪費(fèi)靈氣呀。”

    蘇毓撩了她一眼：“無妨，托蕭姑娘的福，蘇某氣海充盈得很。”

    小頂：“……”

    蘇毓一邊說，一邊在書架之間信步，幾句話的當(dāng)兒又往乾坤袋里塞了十幾卷書。

    小頂欲哭無淚，她還以為師父不在幾個(gè)月，能松散松散筋骨，誰知道課業(yè)反而更重了。

    “師尊你索性帶我一起去西極吧。”至少白天的課不用上了。

    “不行。”蘇毓斬釘截鐵道，無論如何，徒弟的安全是首位的。

    蘇毓取了二百八十卷書，方才罷手：“這一層差不多了，劍譜在三十七層，還有四十九層的藥譜……”

    取完書，蘇毓把乾坤袋交給徒弟。

    小頂接過來，雖然乾坤袋沒什么分量，但她覺得自己像是扛著一座大山。

    “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蘇毓掀掀眼皮道，“眼下正是刻苦用功的時(shí)候，切莫讓別的事分了心神。”

    給徒弟留了三年也念不完的功課，蘇毓總算安心了些許。

    翌日清晨，他帶著四個(gè)傀儡人和螣蛇阿銀，啟程前往西極。

    ……

    掌門收徒之事不脛而走，第二日便傳遍了整個(gè)門派。

    蔣寒秋和葉離等人在法會(huì)上見過丁一，對這小師弟的印象不錯(cuò)。

    一個(gè)默默無名的小門派弟子，一躍而成為掌門的親傳弟子，許多外門弟子頗有微詞，直到聽說他在十洲法會(huì)上取得金丹期優(yōu)勝，又見他謙和有禮，進(jìn)退有度，這才慢慢放下了芥蒂。

    小頂抽空將天書從頭到尾細(xì)細(xì)翻了兩遍，丁一的確只出現(xiàn)過那一回——他偷偷帶走小頂，最后留下一包帶血的糖蓮子，從此生死不明，到結(jié)尾都不曾出現(xiàn)過。

    書里丁一設(shè)法混入歸藏帶走小頂，便是連山君去西極的時(shí)候，這巧合讓她與些許不安。

    但轉(zhuǎn)念一想，書里和現(xiàn)實(shí)頗有不同。其一，書里他悄悄混入歸藏，如今是光明正大地拜云中子為師；其二，書里小頂替連山君療傷弄得身體虛弱，丁一才要帶她走，如今她身強(qiáng)體健，并沒有這回事；其三，書里小頂是自愿跑的，如今她自然不愿意跟他走，何況她變成了鮫人，丁一就是想綁她走也不行。

    這么一想，小頂心下稍安，不過還是盡可能地繞著小師弟走，免得叫他看出端倪。

    她白天上課，一放課便回掩日峰練劍煉丹、背誦典籍，甚至還要習(xí)字——因?yàn)閹煾赶铀淖痔罅恕?/br>
    蘇毓言而有信，說要包攬她的功課，絕不隨便糊弄人，每晚一到戌時(shí)便傳音過來，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dòng)。

    有一次小頂甚至聽見師父那頭聲音嘈雜，隱隱有兵刃相擊聲和慘叫聲，顯是在跟人打架，但他還是從頭到尾不間斷地講足了一個(gè)半時(shí)辰的課。

    托師父的福，她和新入門的小師弟，實(shí)在也沒什么機(jī)會(huì)相處。

    丁一雖然也在紫玉峰上學(xué)，卻不用和新弟子們一起打基礎(chǔ)——因?yàn)樗鷮?shí)、悟性過人，讀了幾本典籍，便將昆吾派的道法與歸藏的心法融會(huì)貫通，直接去和入門五六年的老弟子一起上課去了。

    兩人偶爾在上課放課時(shí)遇見，也只是點(diǎn)個(gè)頭打個(gè)招呼，與陌生人無異。

    這一日放課后，小頂把書卷、筆墨和符紙等物收進(jìn)乾坤袋里，正要騎上大紅雞回掩日峰溫書，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一人正穿過人群，快步向她走來，不是丁一卻是誰？

    她佯裝看不見，果斷跨上雞背準(zhǔn)備開溜。

    丁一卻不給她逃走的機(jī)會(huì)，叫住她：“小師姐，請留步。”

    這么一來，小頂也不能裝聽不見了，只得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小師弟，有什么事么？”

    丁一看了眼四周道：“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會(huì)兒正是放課的時(shí)候，弟子們蜂擁而出，云臺上十分熱鬧。

    小頂遲疑道：“我還要回去溫書……”

    丁一抿了抿唇，長長的眼睫垂下，神色黯然：“只是與小師姐說幾句話，不會(huì)耽誤你很久。”

    小頂見他這副模樣，有些不落忍，便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他走到偃月湖邊，這一處人雖少，視野卻開闊，不時(shí)有三五成群的弟子從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

    小頂佯裝若無其事地寒暄：“小師弟在赤望峰住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