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北洛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悶棍,一時間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他用力掐著自己的手腕,迫切地想從這場噩夢里醒來。然而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始終停留在視野中,不斷殘忍地提醒他這就是現實。 明明早就應該發現端倪的,為什么自己現在才看出來?巫炤臉上的魔紋幾乎消失殆盡,皮膚就像蠟像一樣毫無血色,就連那頭深棕色的長發都褪去了光澤,變得暗淡而干枯。 這分明是當年西陵決戰前見到的他,那個力量幾近枯竭,隨時可能化為飛灰的他。 “你……你……”北洛的聲音發抖,直到此時此刻,他還是沒有勇氣問出那句話,依然在奢望對方的否定,告訴自己一切并沒有那么糟糕。 也許這種虛弱只是暫時的;也許這只是法術帶來的表象后遺癥,總之事情一定沒有那么糟糕。他是西陵的鬼師,他是巫祖,他是安邑最強大的魔之一,擁有可以令天地震顫的力量,這點小小的挫折怎么可能擊敗他呢? 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他不可能會欺瞞自己! 青年淚眼模糊地凝視著他,等待著期盼中的言語。然而巫炤卻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br> 簡短的三個字里充滿了愧疚,也澆滅了北洛最后一絲希望。他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忍不住用力搖晃他嘶聲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這樣?” “王辟邪是世間最強的妖族。想要復活他,僅憑辟邪骨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蔽诪莸吐暯忉?,“除非是……以命換命?!?/br> 而且只能是力量與之相當、抑或是高過他的個體,才能以熄滅自己的生命之火為代價,換取王辟邪的重生。 北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顫抖著伸手觸摸對方的胸口,那里面有如同人類心臟一樣重要的所在,集中了魔族之力的內核。越是強大的魔,核中的魔力流轉越是明顯。然而此時此刻,不論他用什么方法試探,也感覺不到魔力的涌動,只有一些細微的魔氣痕跡,就像木炭燃燒后剩下的灰白余燼。 余燼的力量是如此微弱,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最后的熱度,變成徹底的死灰,正如北洛此刻的心情一樣。 巫炤握住胸前那只發抖的右手,試圖給予人一點安慰,但那冰涼的溫度卻更加深了對方的絕望。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北洛咬牙說道,聲音陰沉得可怕,“還有奎……你們為什么要瞞著我?” 他終于明白在聽到巫炤答應交換時,奎為何會有那樣奇異的表情了,能夠看穿過去與未來的王辟邪始祖,顯然早就預見了這一刻。 巫炤感受到北洛拼命壓抑的怒火,心不覺糾了起來,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把一切都向愛人坦白。 “是……”他冷靜說道,“如果不瞞著,你是絕對不會接受的,所以……” “所以你們就約好了一起來騙我!”北洛忽然抬高聲音吼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他邊喊邊控制不住地渾身哆嗦,顯是悲憤到了極點。 巫炤無言可辯,只能輕嘆道:“我的確騙了你。你若是忍不過,就打我一頓吧?!?/br> 北洛雙目通紅,右手高高舉起,但看著巫炤蒼白虛弱的臉頰和緊閉的雙眼,這一下卻無論如何打不下去。只見他僵立半晌,忽然大叫一聲,抽出太歲用力向周遭砍去。劍身鋒銳寒光四起,噼啪碎裂之聲不絕,直砍得樹木東倒西歪,枝頭花葉零亂落泥,就連堅硬的巖石都變成了碎塊四散飛濺。 巫炤靜靜地站在滿地狼藉中間,仿佛變成了一座雕像,直到北洛發泄夠了,頹然跪在地上,方才摸索著慢慢接近,同樣半跪下來抱住他。 北洛失神地靠在對方懷里,只覺得那個熟悉的身體再也不復前幾日靈rou相交時的滾熱,無論怎樣地擁緊摩擦,也只能感受到再有限不過的溫暖。他再也忍受不住,崩潰地放聲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拋開了所有的理智,是連靈魂都要哭出血來的凄厲。即使經歷過那么多艱辛苦痛,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哭得如此慘烈。 他熬過了西陵城下的決裂,忍住了輪回井中的折磨,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只手,一步步在血淚與荊棘中走到了今天。就在他自己以為終于可以柳暗花明,從此開啟幸福之路的時候,命運卻殘忍地告訴他,你的眼前只有絕望。 那些他本以為是新生開端的歡愉夜晚,實際卻是向伴侶張開了死亡的大門。 “為什么……為什么……”北洛不斷混亂地低嚎,像是在質問最親近之人的欺瞞,又仿佛是在質問蒼天的不公。 巫炤的眼皮劇烈顫抖,臉頰邊的肌rou不斷抽搐。他何嘗不是如萬箭穿心般痛苦,可現在的他卻連流淚發泄的能力都沒有。力量的喪失讓他又變回了曾經的活死人狀態,這具□□會慢慢失去它的活性,直到再次化為一縷塵埃消散。他不僅再也看不見東西,而且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還會漸漸地忘卻冷熱與饑餓,所有屬于生命的特征都會逐步遠去,直到有一天再也感受不到心愛之人的氣息。 對不起,這次是真的要永別了。他輕輕地撫摸北洛的長發,在心中顫聲念道,因為我別無選擇。只要是面對你的事,我就會變得既膽小又懦弱。 我已經失去過你兩次,無論如何不能再承受第三次,如果上天注定你我不能同生,那么這一次,就讓我先放手吧。 再也無法看著你消失的背影,再也無法承受被拋下的痛苦,所以寧愿選擇先行離去。 北洛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忍不住攥緊了衣襟,手背繃出青筋。 “別以為……能一切如你如愿……”他氣息不穩地咬牙道,“我說過,命是我自己的,我若鐵了心要放棄,你還能救我第二次不成?” 巫炤緩緩說道:“你不會的。你是天鹿城的辟邪王,絕不會輕率放棄身上的責任。”他知道這些話對現在的北洛來說何其殘酷,但還是不得不說下去,或許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慶幸有這個在以前看來完全是累贅的地方,“何況我去之后,能繼續守護西陵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里是嫘祖長眠的地方,你更不會坐視不理。” 北洛聽罷死死地盯住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個可怕的男人從來不曾改變,即使是在安排自己的死亡,也依然考慮得如此周密,態度處變不驚。為了達成目的,即使是他自己,即使是他最愛的人,他也能毫不猶豫地投入棋局中,強勢而霸道地給自己安排好所有的選擇,連絲毫拒絕的可能都沒有。 “我恨你……”他一字字嗚咽,幾乎將嘴唇咬出了血,混合著咸澀的淚水,更是苦透了喉嚨,痛到了心底。 巫炤垂下頭,卻仍是一臉平靜:“我知道。” 他當然清楚北洛知道真相后會有多憤怒和痛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了。他想要愛人好好地活下去,卻又不想讓他就此忘記自己,為了達成雙全的目的,即使他會恨自己一輩子,即使是會成為對方心中永遠的陰影,他也在所不惜。 用自己的死換取北洛的生,青年一定會牢牢地記住這份痛苦,哪怕自己再也無法出現在這個世上,北洛也一定不會忘記他。這份瘋狂而黑暗的愛,是自己最后留給他的東西,是那數千年的牽絆存在過的證明。 夕陽徹底消失了,夜幕籠罩了這片樹林,激烈的混亂逐漸平息后,只余下了疲憊的茫然。北洛一直跪在原地,他的眼淚已經流干了,雙眼呆呆地望著夜空也不知在想什么。巫炤也一直自背后抱著他,即使雙臂酸麻,卻依舊不肯松手。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換命……”過了良久,北洛終于再次說話了,“那你和奎的交換條件也只是幌子了?” 巫炤搖了搖頭:“說是幌子倒也不盡然。當年布下血涂陣時,我的確留了一道應對帝俊封印的機關。畢竟對于魔來說,我們只想要他的濁源之力,卻并不想讓他真的蘇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只是那機關在陣法的最深處,兇險非常且有進無出。我時日無多,去了也無妨,可絕不能讓你跟著一起去?!?/br> 他盤算得十分明白,只要有天鹿城和西陵的責任在,不論北洛多不甘心,也絕不會去貿然送死。 “你倒是算無遺策。”北洛對他的計劃冷淡地評論,嘴角浮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嘲諷。 這語氣似是又回到了兩人初見時的樣子,顯得十分冷漠疏離。巫炤心中忐忑,北洛之前的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但現在的態度卻讓他摸不透對方心中所想,不由得因此緊張起來。 “北洛,我……”他試圖安撫兩句,又怕說不到位讓對方更加生氣。若是惹得愛人提前死心決絕而去,那可就糟糕了。 “不用再說了。我累了,想休息?!北甭彘]上眼睛打斷他,神情疲憊,充滿了拒卻之意。 巫炤不敢再說,兩人相互扶持著站起,慢慢向樹下的花床走去。一路上誰也不出聲,直至回到床邊坐下,巫炤才試著打破尷尬:“你……方才去了哪里?” 北洛看起來本不想接話,但還是勉強開口:“祭壇那邊,我想試著再找一下大羅天的線索?!?/br> 想到剛去時滿懷期待和興奮,如今不過半天,心情卻已恍如隔世。 巫炤神色一黯,輕輕握住他的手。北洛想要甩脫,不知為何鼻子突然一酸,便任由他抓著了。 “可有遇到上次的意外?” 北洛搖了搖頭:“這次沒有,那邊的空間似乎出了問題,傳送過去的靈力總是被屏蔽。不過我的意識倒是偶然去了另一個地方,你一定猜想不到?!?/br> “那是何處?” “西陵,而且還見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來客?!北甭逭f到這里便停下了。 巫炤聽他的語音有異,眉頭微微皺起:“意料之外?難道是……魔域那邊的?” 北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話說一半突然頓住,自己并未提及西陵目前因魔氣混亂而造成通道錯位的事情,怎么他卻好像已經預見了一樣。 巫炤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你指的訪客,不會是蚩尤吧?”感到掌心中伴侶的手忽地一顫,他已知自己猜測不錯,連忙急問:“他有沒有對你如何?” 北洛眼眶一熱,明明西陵和巫之堂才是他的重要根基,他首先擔憂的卻是自己的安危。 “你看我好好的,就知道一切沒事了?!北甭骞室庥靡环N輕描淡寫的口吻,不欲讓他知道得太多,“他只問了我你如今身在何處,以及神界的動向?!?/br> 巫炤聽了半晌不語,隨后說道:“一定不止這些。北洛,說實話?!?/br> 馬尾青年不答,將頭扭向旁邊,明顯一副拒絕的姿態。 巫炤將他的手捧起貼在自己臉頰處,低聲道:“求你了。” 這三個字讓北洛心底一顫,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又忍不住滴了下來。 尊貴驕傲如他,也只有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會說出這等伏低的言語。 “蚩尤……的確還有一句話,讓我務必帶給你。”他輕輕依偎在對方懷中,“他說——別忘了自己的出身……安邑子民,永遠不能脫離他的根?!?/br> 他記得魔帝那時的神情,帶著篤定卻冰冷的微笑,仿佛在嘲諷自己那個兄弟的癡心妄想。 一日為魔,則終身為魔,誰也別想逃脫這個命運,所有的掙扎都只是徒勞無功。 巫炤摟緊他的肩膀,閉眼仰頭向天,過了良久一聲長嘆。 那嘆息仿佛在說果然如此,充滿了惆悵,充滿了對宿命的無能為力。 夜深了,他們今晚沒有點火,此刻周圍一片黑暗?;蛟S是頹喪和悲切氣氛的影響,連頭頂的明月和星辰都不復往日的光輝明亮,更顯出情景的凄涼黯淡。兩人不再說話,就那樣抱在一起,兩只手緊緊交叉貼合在胸口,拼命汲取對方身上的氣息,貪婪地享受著為時不多的平靜溫馨,盡量不去思考那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