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

    出袖，繞，轉(zhuǎn)圈，轉(zhuǎn)圈，揚——

    我穩(wěn)了穩(wěn)氣息，緩緩唱道：

    娉娉裊裊十三馀，

    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

    卷上——

    卷上什么來著？

    我趕緊輕揮左袖，半遮住面龐，眼光飛速瞟了一眼袖口的小抄。

    我不識字，小抄是用各種只有我能看懂的符號畫的，可是這節(jié)骨眼上一緊張，我也看不懂了，使勁湊上去看了許久，一曲《廣陵散》幾乎都要奏完。總管“騰”一下站了起來，眼見他怒氣沖沖地過來，我趕緊低下頭站直，等待一頓訓(xùn)斥。

    總管揚手想打，眼睛瞟到坐在場邊的梁公子，到底竭力遏制住了自己的暴怒，狠狠戳了我腦門一下，壓低聲音訓(xùn)道：“你個死丫頭，你是討債來了！練了一個時辰，兩句詞你愣是唱不全，忘！忘！每次都忘！叫你唱《廣陵詩》，你說太長了不認(rèn)字，給你換一短的，你還是唱不全，你是不是故意給我在這裝呢??！”

    我摳著指甲，眼眶立刻泛起了淚花，一邊偷偷看梁公子的反應(yīng)，一邊無比委屈道：“若是叫我唱個民歌小曲，我一定唱好?？晌也幻髅髯R字，您還要我唱這些詩詞，我真的盡力了?！?/br>
    梁公子抱著茶壺起身，手上三個大金扳指直晃得我的眼睛疼。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裁的綠鍛，配上矮胖的身形，整個人顯得格外滑稽。只見他撓了撓頭，對著茶壺喝了一口水，有些為難地開口道：

    “小清啊，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平日我都聽你的，你說不唱就不唱，不跳就不跳。只是這次實在不一樣，這次來的人太過尊貴，咱們得罪不起，不讓他滿意，恐怕要掉腦袋，讓他滿意，咱們后半輩子榮華富貴都享不盡。所以你還是多上點心，把這兩句詞記牢，好好唱，好好跳，也是給咱們廣陵郡爭口氣?！?/br>
    我睜大眼睛，好奇道：“這次來的是誰呀？這么厲害？比梁太守都厲害嗎？”

    梁公子咳嗽一聲，正色道：“你不能知道太多?！?/br>
    我眼珠一轉(zhuǎn)，上前抱住他的胳膊，笑得嫵媚婉轉(zhuǎn)：

    “不問就不問嘛。梁公子，今晚是不是沒有公務(wù)？不如留下來讓小女子陪您喝一杯？”

    酒過三巡，梁公子眼里盛滿了醉意，臉也漲得通紅。我乖巧地為他再斟上一杯，勸道：“梁公子，小女子能有今日，全仰仗您的照應(yīng)，您的再生之恩，小女子終生銘記。這杯是我敬您。”

    梁公子哈哈大笑，仰頭喝干了酒，伸手撫上了我的臉。我的笑容僵了一下，轉(zhuǎn)瞬即恢復(fù)自然。

    他尚有三分清醒，一開口，酒氣直沖到了我的臉上：“小清，你有今日，當(dāng)然少不得我的幫助，但是你，這叫，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我從開始捧你，不到一年，方圓幾百里都知道了你的名字，上門求見的豪門貴胄都快踏破了我這沁香園的大門檻。你那水袖，誰能比？就是京城的花魁，她敢跟你比？”

    我低頭害羞道：“梁公子說笑了，我這三腳貓功夫，也就是承蒙公子不嫌棄……”

    “非也，”梁公子打斷我，“小清，你的福氣在后頭，你留在我身邊太浪費了。明天，明天我給你引薦一個人，你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br>
    我小心著問：“是不是……您今天說的……”

    梁公子搖了搖頭：“不是，但是一樣輕慢不得。這事我只對你說過，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不然咱倆腦袋都得搬家。”

    梁公子說到這里，酒都醒了半分，我趕緊懵懂地點點頭：“放心吧梁公子，我絕對不會跟別人說半個字，這是您對我的厚愛，我一定謹(jǐn)記在心。”

    “那就好。那，你就趕緊收拾收拾，早點睡吧，明天還有正事呢?！?/br>
    梁公子說著就要搖搖晃晃地起身。我趕緊上前攙住他，扶他緩緩走到門口，太守府的下人已等待多時，見狀趕緊上前，小心把他扶進了轎子。

    我目送著車轎離開，百無聊賴地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一束清幽的月光灑在我的腳下，順著月光望去，是一堵灰白色的高墻?；叵雱倓偭汗拥脑挘揖谷挥X得有一些滑稽。說出去？跟誰說？我自小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哥哥難得見一面，九歲就在這沁香園學(xué)藝，除了見客獻舞，一年到頭都是在這一方小天地里盯著這堵高墻發(fā)呆。梁家把我當(dāng)寵物養(yǎng)著，只待一朝拋磚引玉，拿我換取光明仕途。如今聽梁公子的話語，怕是這個機會終于來了。

    我信手拽下臺階石縫里的一根枯草，從腰間解下一個小荷包，倒提著一抖，一堆枯草散落在了我的膝蓋上。我就著月亮的光，掐著手指將它們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離過完年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天。

    聽說圣上趕在今年元宵節(jié)南巡，也不知道今年元宵哥哥還能來看我嗎？

    梁公子的話總讓我心里隱隱不安。無論明天要來的是誰，也許這一次，我這個禮物真要被送出去了?？墒恰墒恰?/br>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在這之前，哥哥先來把我?guī)ё?，然后…?/br>
    我趕緊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想什么呢你，瘋了吧。

    我把草匆匆收好，嘆了口氣，起身回屋。

    罷了，無論如何，都是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