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62
直到對方坐定,蕭宸才再度啟唇,道出了自個兒心頭橫亙多時的疑問: 破壞大堤的乃是風揚鏢局的一隊鏢師,據稱乃是受人要脅、不得已而為之。只是目前掌握的人證對于委托者的描述相當含糊,想憑此揪出幕后之人的馬腳相當困難。孤尋思著那委托者既有辦法事先破壞大堤結構、卻不讓大堤當場崩毀,想來該是通曉水利、對瑤州大堤亦極為熟悉之人。卻不知邢刺史心中可有對得上此一條件的嫌疑之人? ……棱陽縣令紀恩平身邊有一幕僚姓畬,名世昌,雖在瑤州士林名聲不顯,卻實實在在是個飽學之輩,對水利、河工亦多有涉獵。罪臣奉旨重修大堤時曾因公務來往與其接觸過;因畬世昌言之有物、性情為人亦與罪臣頗能相和,故罪臣停留棱陽期間,曾數度就大堤之事與其共商…… 邢子瑜雖在人情世故與交際往來上頗為愚拙,卻畢竟也是個才思敏捷的聰明人;只消蕭宸稍一提點,腦海里立時就浮現出了相應的人選。 ──盡管這個答案,讓他在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的同時,額上也不由因自個兒等若開門揖盜的舉動而再次泛起了汗;心下更是后悔得無以復加,恨不得回到當初狠狠打醒只三言兩語便將對方引為知音的自己。 今日若換作個行事狡猾、深悉趨利避害之道的,不是會想方設法隱瞞此事,就是以春秋筆法輕描淡寫地帶過雙方往還一節;卻哪會像邢子瑜這般實誠,三兩句話就將底透了個干凈,還自個兒將把柄遞到了此前得罪過──雖然蕭宸并無追究之意──的上峰手中? 蕭宸雖早就聽說邢子瑜的處事為人,真正見識到卻還是頭一遭。眼看對方眸光黯淡、容色頹唐,雖清楚邢子瑜已在失察之外更添了條輕信誤事的罪名,心下卻仍不由生出了幾許憐憫和同情。 不過憐憫歸憐憫、同情歸同情,這事兒確實是邢子瑜辦得差了,蕭宸沒當場嚴加斥責就已足夠客氣,自沒有反過頭來安慰對方的道理。當下語氣微沉,也沒讓邢子瑜拿掉自稱里罪臣的那個罪字,只道: 如此,便勞煩邢刺史到偏廳稍坐,將這些年同畬世昌交游往還時的諸般細節仔細回憶一番,孤會派人將之記錄下來,看能否進一步挖出畬世昌身上藏著的秘密……安遠,送邢刺史回偏廳,再請沈師過來一趟。 他言詞用得婉轉,實則便是讓身邊的潛龍衛到偏廳訊問──當然態度上會盡量客氣一些──邢子瑜,一方面核實對方的說詞、一方面也藉由專精此道的潛龍衛引導,讓邢子瑜多回憶起一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卻對調查極有幫助的細節來。 邢子瑜并非愚人,自然知道太子此言意味著什么。不過他此行本就是來請罪的,如今又知曉自己犯的錯遠不只失察二字而已,對這樣的安排自沒有分毫不滿。當下又自一個深深拜伏、道了聲罪臣告退后,便隨著安遠退步出了書房。 聽著二人的足音漸遠,隱于暗處的潛龍衛也在明白他的指令后暫行離去,蕭宸輕輕吁了口氣,黑白分明的鳳眸間卻已因事態的發展籠上了些許陰霾…… 第四章 那日,大致理清了頭緒后,蕭宸便就自個兒掌握的線索與憑之衍生出的猜測同沈燮仔細商議了番,并在沈燮的提點下逐步擬定了相應的對應方針和行動計劃。 他目前掌握的情報大致可分為幾類:一是已有確實證據可以證明的,如瑤州大堤崩潰的真相;二是已獲得確切的線索,只是還未有相應的支持證據,如紀恩平及其幕僚在春汛之事上的豐功偉業;三則是基于上述線索做出的推論,比如晁氏馬幫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棱陽縣眾多糧倉和吳記總店的糧食去向,和幕后之人可能進一步劍指欽差、甚至私通敵國、欲圖謀反等。 因具體掌握的證據相當有限、對于幕后之人的身分也仍舊一知半解,蕭宸雖已大致窺得了陰謀的全貌,也有了將幾個嫌疑人下獄查辦的切入點,可對于是否付諸行動,心頭卻仍存著幾許躊躇跟疑慮。 畢竟,在幕后之人仍舊隱于暗中的此刻,一旦對風揚鑣局、紀恩平等爪牙下手,便有極大的可能會因此打草驚蛇,使幕后之人因此龜縮隱遁、再次潛伏。而對整個大昭來說,放任這么條毒蛇走脫,無疑意味著極大的隱患。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就算己方已對此人有了戒備,也不可能在仍未掌握到足夠線索的情況下時刻保持警戒。到了那時,一旦有所松懈甚至疏忽,難保不會讓瑤州之事再次重演。 問題是,若想放長線釣大魚、利用吳秀柊等人反過來追查主使者的身分,就意味著他不僅不能打草驚蛇,甚至還得裝做什么都不知情那般、任由這些喪心病狂之徒繼續在瑤州假仁假義、恣肆橫行……而一想到無辜遭災的瑤州百姓,即使這樣的作法是最理智、也最能顧全大局的,蕭宸也無法心安理得地下此決斷。 最終解了他難題的,是沈燮的一番話。 是打草驚蛇還是引蛇出洞,說到底亦不過是一線之隔而已。只要不讓幕后之人察覺我等已經知曉了他的存在,查辦紀恩平和風揚鏢局一事同樣可以成為引其出手的誘餌……關鍵只在于太子如何布局而已。 蕭宸本是聰明人,在政治、權謀方面亦有相當的敏感度,經對方這么一提點,便有若醍醐灌頂、瞬間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涉案的嫌疑人等雖成功打了己方一個出其不意,卻同樣在行動中落下了不少行跡──如若不然,蕭宸也查不到這些人──只要他針對這點加以查辦,并放出風聲讓幕后之人以為自己只將這件案子當成單純的官商勾結、并未察覺到此事背后潛藏的陰謀,屆時,不論幕后之人是設法營救開脫、又或直接殺人滅口,都能讓己方掌握到更多關于此人的線索。 想通了這一點,蕭宸當即派出了一支太子衛隊,同邢子瑜配合著以怠忽職守為由將紀恩平和畬世昌等一眾親隨緝拿入獄;又在出行時讓人安排了一出箭書告密的戲碼,假作由此得知了瑤州大堤毀壞的真相,并因而半信半疑地將那支護鏢隊的成員盡數逮捕下了獄。 之所以想到箭書這一招,一是方便掩人耳目混淆視聽;二則是因為風揚鏢局的江湖背景,欲圖借此使鏢局中其余涉案人士因此疑心生暗鬼,甚或因此自亂陣腳、禍起蕭墻。 至于同樣有著重大嫌疑的晁氏馬幫和吳記糧行,因前者早已離開瑤州,蕭宸便只將消息傳遞出去、并讓潛龍衛繼續留意其行蹤;而后者么,由于目前手頭上掌握的證據多有不足,又怕動作過大引起主使者警覺,蕭宸便只讓潛龍衛暗中監視其動靜及往來人物,看能否憑此順藤摸瓜、進一步揪住幕后之人的馬腳。 待諸般事務安排妥當,仍需得他煩心的,便只余下了幕后之人是否有心設謀加害于他這一項了。 在蕭宸想來,無論幕后之人最開始有沒有這樣的打算,在他自個兒送上門來之后,都很難不升起出手的心思。之所以直到如今都還未付諸行動,無非是他平時出入小心、身邊也都帶足了人手,這才難以尋得空隙行動罷了。 本來以蕭宸一貫謹慎的作風,是沒打算以自身為餌、從而設局引對方入彀的。只是如今己方在明、敵方在暗,誰也不曉得那幕后之人在瑤州是否尚有其他暗線存在;與其因此置之不理憑添變數,還不若將主動權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中、挖坑設彀讓對方自個兒跳進來。所以思量多時、又仔細征求了沈燮的意見后,年輕的太子最終還是藉賑災之事已告了個段落為由頭稍稍松懈了身邊的防備;對瑤州那些官員富紳的邀請,也一改最開始全數婉拒的作法漸漸松了口風,于言詞間隱隱透露出了幾分想好好游覽一下瑤州風光的念頭。 只是還未等他這個請君入甕之計順利收網,一封由潛龍衛暗線遞來的加急情報,卻徹底打亂了蕭宸的布署和心緒。 情報的重點可分為兩項:其一,是帝王已于月前啟程南來,不日便將抵達瑤州;其二,則是梁王恐有異心,讓在瑤州的蕭宸仔細留意自身安全,莫要讓梁王安插在瑤州的人手有了可趁之機。 因傳信的內容相當簡短,并未交代帝王是如何對梁王生出疑心的,蕭宸雖也由此聯想到了春汛一案的幕后黑手身上,卻也僅停留在猜測的層面上而已。好在有了確切的懷疑對象,調查起來也就有了具體的方向,不至于像先前那樣漫無頭緒;在評估對方的實力和厘清瑤州官員的立場、傾向方面,也有著相當程度的助益。 可比起這一項,更讓蕭宸在意的,自還是父皇即將南來的消息。 潛龍衛傳來的情報里同樣沒有說明父皇突然決定南行的理由,他也不曾收到父皇關于此事的手書,故看到這么條情報之時,蕭宸還一度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但確認了內容的真實性后,原先錯愕不已的情緒,便也不可免地跟著轉作了迷惘、憂心與不安。 他知道父皇之所以有此決定,十有八九是擔心他著了梁王的道兒。可無論再怎么擔心,讓潛龍衛轉遞一下這個消息也就是了,卻哪有這般親身趕赴險地的必要?尤其在蕭宸的推想中,那幕后之人若真朝他下手,目的必然也是為了引父皇入彀……可眼下他連點皮都沒破,父皇卻自個兒送上了門來。要是一路平安無事也就罷了;要真有了些什么萬一,又教他如何自處? 饒是帝王在他心里的形象一向是英明睿智、全無瑕疵的,得知這個消息后,蕭宸卻仍不免生出了父皇此舉委實太過沖動的想法來。 可如今事已成定局,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盡快做好相應的準備罷了──不論是那請君入甕之計的布置,還是……他自打得著這個消息后便久久難以平靜的心湖。 同父皇分別至今,也有三個月的時光了。 自抵達瑤州、在連寧縣城內安置妥當后,他秉承初衷,將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了賑災和查明真相上;雖難免讓賑撫之事和諸般往還交際弄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但也因為實在累得狠了,即使胸口深深壓抑著的相思之情仍時不時會讓些許小事挑勾起、就寢前也總不免因思念父皇的懷抱而心生悵惘,也總會迅速被繁忙的公務或休憩時排山倒海而來的洶涌睡意徹底吞沒,讓他再也沒有自怨自艾、滿心凄凄切切凄凄慘慘的余裕。 直到今時;直到接著潛龍衛傳來的這封消息后。 經歷了這兩個月真正稱得上獨當一面的日子后,再回過頭去看當初在京里的那段日子,竟也隱隱有了那么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但且不說真正的隔世滋味,他是實實在在品嘗過的;重生一世,他尚沒能放下心頭的執念,那些在重生之后醞釀得愈發深摯刻骨的情思,又豈是區區兩個月的光景便消磨得掉的?此前刻意讓公務轉移心思時也就罷了;如今一旦醒起,那壓抑多時的情思便有若滔滔棱江水,頃刻便灌滿了胸臆、占據了他全副心思。 更別提因著父皇即將南來,他與沈師為求穩妥,終究還是擱置了原已進行到半途的請君入甕之計;又為了讓他突然改弦更張的舉動不致引人疑竇,索性直接裝病了事──他此前身體有多羸弱,滿朝文武就沒幾個不清楚的。如今以疲勞過度為由裝病不出,又有孫醫令幫著掩飾作假,自然由不得那些個官員富紳不信。 當然,蕭宸裝病歸裝病,其實也就是窩在房里閉門不出而已,該看的情報、口供仍是一個不落,案件的調查狀況也一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尤其一想到父皇不日將至,還是微服私訪,心頭隱隱存著的山雨欲來之感更讓少年太子將骨子里的謹慎小心發揮到了極致,不光讓潛龍衛時時留意瑤州境內的大小風吹草動,更將他此前派往各地協助賑災的太子衛隊全數召了回,隨時做好臨機應變的準備。 盡管同這些外物相比,更需得為父皇的到來做好準備的……是他的心。 思及自個兒當日千方百計遠離京城、遠離父皇的主因,饒是蕭宸心中早已有了覺悟、也知道那份悖德逆倫的情思是無望也不該存在的,胸口卻仍不由生出了幾分躁動與悵然。 ──無論那樣勉強壓抑著心思與父皇朝夕相對的日子有多么痛苦、多么難熬,在分隔了三個月的此刻,心底的孺慕、眷戀與思念,終究還是勝上了一籌。 有言道小別勝新婚,他與父皇之間的狀況雖夠不上這一條,但尚且懵懂之時的分別、和明了情思之后的分別,自是全然不同的。加之賑災之事已告了個段落,他又佯病在家,日子過得要比前兩個月悠哉不少,便也不可免地多出了許多胡思亂想的余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