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兒_分節閱讀_60
往簡單點看,瑤州作為天下聞名的糧倉,這回不僅受災地區的存糧全部告廢,今年的收成也會大受影響……糧食減產,供不應求下,價格自會跟著走高;而某些未曾受災、甚至早有準備的糧商,便能因此大發一筆災難財。 但平心而論,就算真有糧商存著囤積居奇之心,蕭宸也不認為這些人會是破壞大堤的主謀。 一來,康平亂后,大昭境內的各大商賈無不傷筋動骨、損失慘重,就算經過了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在朝廷諸多法令防患于未然的限制下,頂多也就是財產恢復到康平亂前的程度而已,怎么也沒可能組織起一股足以行此惡事的勢力。反過來說,若一個糧商有能力策劃并施行此舉,這個糧商,也絕對不會只是單純的糧商。 二來,以掘毀大堤作為斂取錢財的手段,就算真能藉此獲得暴利,也不見得就能抵得過此事帶來的風險。尤其父皇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一旦糧價走高,必然會設法平抑糧價,并下旨徹查背后是否存在人為cao縱的可能。當投入和風險遠大于所能得著的利益,又有哪個商人會蠢到做出這樣損人卻不見得真能利己的事來? 在蕭宸看來,幕后之人之所以行此險著,十有八九是為了政治目的。 往小處說,瑤州生變,無論最后調查的結果為何,邢子瑜仕途受阻都是必然的結果,其他勢力──比如陸氏、容氏等世家門閥──便也有了競爭上位的機會。屆時,就算首輔之責多半還要落在沈師身上,可一個相位所能牽扯到的種種利益,確實也足以讓人做出這等瘋狂的事兒了。 更甚者,正如他抵達連寧縣前就曾一度設想過的:面對如此重大的災難,為了安撫人心并查明真相,以父皇一貫的行事作風,差遣心腹之人前往瑤州善后同樣是可以預期的事兒。若有人以此為餌埋伏設局,他和沈師需得面對的便不只是哀鴻遍野的受災民眾,更有那股正潛伏暗中、圖謀不軌的不明勢力了。 因蕭宸此次自請出外的真實原由不足為外人道、說是心血來潮都不為過,無論幕后主使者為何,最開始的目的必然都與他無關。只是有上一世的經驗在,他也不會因此就認為自己安全無虞了……畢竟,如果對方的目的真是爭奪權位、顛覆朝綱甚至圖謀叛亂,他這個自己跳入羅網中的太子,無疑都是最好的誘餌兼籌碼。 明白這點,蕭宸一方面對自個兒此前亟欲離京的莽撞有些懊悔,一方面卻也給此事勾起了幾分雄心壯志和躍躍欲試,想著若能親自破解陰謀、揪出幕后黑手,倒也不枉他兩世經歷的諸多磨歷,和父皇與沈師的盡心栽培了。 不過意動歸意動,事情的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所以這些日子來,即使瑤州一帶無數官員富商都想巴上太子一步登天,可對于那些千方百計投帖子邀請他赴宴或出外游玩的帖子,蕭宸卻都逼著自己按下了心底親身前往試探的冒險想法一概選擇了婉拒;平時則不出門則已、一出門便必然是前呼后擁、護衛無數,絕不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有出手伏擊的空隙。 至于那些或明或暗送到他手上的人和財……前者他一般直接打發回去;后者則直接被他當成了善款,造冊列名公布后直接將錢財回饋鄉里、救濟百姓了。 蕭宸這么做本只是為了釜底抽薪、在婉轉表達態度的同時徹底絕了那些人的念想,不意名冊公布后,卻反倒在那些不知內情的瑤州商賈富紳之間掀起了一股捐款潮……尋思著多募一分善款、國庫便能少一分支出,考慮到日后的北伐大計,蕭宸便也就將錯就錯,來者不拒地接受了這些瑤州富戶的善心。 盡管這種過分謹慎的做法讓年輕的太子少了許多與可能的嫌疑之人交鋒試探的機會,但有太子衛隊在明、潛龍衛在暗,再加上那些向他示好的官員富戶們言詞間或多或少透出的蛛絲馬跡,種種情報相加,即使蕭宸在這方面的本領仍未磨練到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境界,也憑借著過往的學習和沈燮的指點摸索出了個大概。 這世上本沒有真正天衣無縫的事兒;能否找出那道關鍵的縫隙來,說到底還端看個人的眼力和手段。若春汛之事真是某個隱于暗中的勢力所為,己方固然因此失了先手,卻也有了循隙追跡、就此逮住對方狐貍尾巴的機會。 畢竟,不論隱藏得再怎么深,一個勢力既然存在,就必然會留下相應的痕跡;差別只在于掩飾的手段是否高超到足以掩人耳目而已……而蕭宸需要做的,就是把握住對方由靜轉動的剎那留下的痕跡,藉此順藤摸瓜地循線揪出對方的身分。 事情的發展,也確如他所預期。 因棱江已有數十年不曾決過堤,暴雨來臨前,盡管兩岸的居民商戶也或多或少做了些防災的準備,卻幾乎沒有像幾十年前還未有瑤州大堤時那樣、一到雨季就忙著舉戶搬遷的。換言之,若有當地居民或勢力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什么般早早避居他處,無論明面上打著的理由再怎么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十有八九都與那潛伏暗中的勢力有所牽連。 而潛龍衛調查的結果也證實了他的懷疑。 此次春汛,正臨著瑤州大堤、受災最為嚴重的幾個縣里,確實存在那么幾個在大雨來臨前因故離開當地、并因此僥幸逃過一劫的幸運兒。待蕭宸尋來這些人的背景資料進一步核實排查過后,還留在嫌疑名單上的,便只余下了四組人馬。 這四組人馬,分別是吳記糧行、風揚鏢局、晁氏馬幫,和此次受災最嚴重的棱陽縣縣令及其一干親隨等。 吳記是瑤州三大糧行之一,因近十年才真正嶄露頭角急起直追,故傳承至今雖已到了第四代,在瑤州商界卻仍舊被視為新秀。據傳吳記之所以能有現今的發展,還得歸功于現任當家吳秀柊年少在外游歷時的一場機遇,瑤州商界也一直都有吳秀柊上頭有人的說法。不僅如此,這些年來,吳記在商場上的表現堪稱無往不利,當地官員也都頗樂于讓他引為倚仗,自然讓這類傳聞越發甚囂塵上。 此次春汛前,吳秀柊借口老丈人病危,帶著妻兒和幾名心腹到岳家所在的岐陽縣探視去了,直到春汛遭災的噩耗傳出才匆匆趕回。吳記起家于棱陽,這些年的發展重心雖漸漸往州治所在的連寧縣移轉,但總號的牌子仍是掛在棱陽老店底下。吳秀柊躲過了一劫,代替他坐鎮棱陽總號、且向來與他不怎么對付的堂兄吳秀桐卻喪生于洪水之中……這一死一生,自然很難讓人不多想幾分。 風揚鏢局的情況也與吳記有些類似。 這間鏢局位于連寧縣,也是瑤州近年來聲名鵲起的一方勢力,在道上頗有些人面,和瑤州幾大商號亦保持著相當不錯的合作關系;吳記糧行也是其中的一員。 不過和吳記的狀況不同,因連寧縣本就不在此次春汛的影響范圍內,風揚鏢局就算與那幕后之人有所牽連,也沒有刻意躲避的必要。這間鏢局的異樣之處,在于大雨來臨前,他們據說是受了吳記委托、曾派遣一支護鏢隊伍前往吳記糧行位于棱陽的總店。結果吳記位于棱陽總店的人手無一幸免;而風揚鏢局派出的這支隊伍,卻在春汛爆發后不久全須全尾地回到了連寧縣。 對于己方緣何能如此幸運地逃過一劫,領隊的說法是他們在半途遭遇巨石攔路,頗費了些功夫繞道所以延誤了行程,不想卻因此躲過了一場大難。因幾人頗受了番驚嚇,總鏢頭還特意給這幾個手下放了大假,又支應了不少錢糧充作補償,讓知情人紛紛大贊總鏢頭處事仁義、行事頗有豪俠之風。 可在蕭宸看來,那鏢局主事者之所以如此大方,目的只怕不在于壓驚,而在于封口……畢竟,風揚鏢局能在短短幾年內迅速在瑤州商界立穩跟頭,靠的不光是人面,還有對于各種行鏢路線的熟悉和掌握。那支護鏢隊從連寧前往棱陽時,沿途雖已烏云罩頂,卻根本還沒開始降雨;無論他們再怎么繞道,也不可能拖到春汛爆發才堪堪抵達受災地區外圍。 換言之,這些人的行程當中存在著相當長一段無法解釋的空檔;而興許也是這段空檔……讓這幫見慣生死的江湖人為此日夜心驚膽跳、難以成眠。 蕭宸對此有了些猜測,便進一步囑咐潛龍衛暗中作局、設法從幾人口中套出些線索;自個兒則在暗暗留心的同時,將目光移到了行事同樣頗有些可疑的晁氏馬幫身上。 晁氏馬幫嚴格來說并不是瑤州本地的勢力,而是一支長年于關內外來往走貨的馬隊。根據潛龍衛的調查和鴻臚寺的記檔資料,這支馬幫的成員多是康平亂時遭北雁劫掠的邊疆百姓,為求自保才結成了鄉勇。后康平亂弭,宗族中便有人提議直接將這支隊伍轉為馬幫出外行商,也好多獲取些財物重建家鄉。因馬幫的主事大鍋頭姓晁,遂以晁氏馬幫稱之;迄今也有十多年的歷史了。 因北地苦寒,晁氏馬幫往年通常都是在秋收時來到瑤州,一方面售賣硝制好的皮革等關外土產,一方面收購糧食、絲綢、茶葉等回北地售販。也就是說,這支馬幫會在春汛前后造訪瑤州,本身就是一件相當不尋常的事兒了。 但令人生疑的還不光如此。 晁氏馬幫這次之所以提前來到瑤州,據稱是有族中老人在馬幫從棱陽批回家鄉的貨物里發現了失散多年的親族的家傳手藝,這才央著大鍋頭開春后先到棱陽縣一趟、取信物同對方好生確認一番。 那被認親的也是棱陽當地的富戶,一聽說有失散多年的老哥哥的消息,立刻收拾出了不少吃的用的交給馬幫帶回家鄉;本就給打亂了行程的馬幫索性也不再耽擱,就這么在雨季前帶著數量驚人的土產啟程回鄉去了。 照常理而論,馬幫受了那棱陽富戶如此多的好處,就算已在回程半途,怎么說也該在聽聞瑤州春汛后派人回來確認一下對方的安危才是──事實上,那棱陽富戶至今仍下落不明,大多人都認為這家人多半兇多吉少了──可時至今日,卻始終不見有馬幫之人回來探聽那棱陽富戶的消息;就連馬幫自身加起來足有近千之數的隊伍,也在出瑤州境內不久便失了蹤影。 由于瑤州災情慘烈,鄰近的幾個州也出了不少人力幫著賑災和安置災民,一時竟也未曾留心到晁氏馬幫的動靜如何;還是直到蕭宸下旨讓人詳查,才發現了晁氏馬幫種種行為的反常之處。 最后一組形跡可疑的人馬,則是棱陽縣縣令紀恩平。 紀恩平身為棱陽縣的父母官,大雨前夕卻未坐鎮縣衙視事應變,而是假視察之名和師爺及一眾親隨跑到了棱陽倉近郊的一處山莊私會外室去了。結果瑤州大堤決了,他因所處的位置地勢較高而逃得一命,留在縣衙的親眷卻全都不幸喪生;他還為此假惺惺地掉了幾天的淚……若非潛龍衛方面早就留有他私養外室的紀錄,也確認了他現下身邊跟著服侍的正是那名外室,怕還會真以為他的眼淚有多么情真意切。 有了這些情報,找對方向逐一分析過后,即使蕭宸仍未能探清對方陰謀的全貌,可單就春汛之事而言,卻已大致掌握住了真相的脈絡。 興修大堤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自然可以就近征集民工施為;可換成破壞大堤,這種犯眾怒的事兒,幕后之人藏著掖著都來不及了,又豈有可能冒著陰謀暴露的危險直接到鄰近鄉里征人?尤其邢子瑜行事謹慎,不僅在沿河各縣設有觀察水位的瞭望臺,也協調了當地耆老組織隊伍定期檢查、巡守……在此情況下,除非幕后之人舍得為此事填進一支死士的性命,趁著雨勢磅礡、視線不清的時候破壞大堤;否則要想功成,所派出的人不光得要利欲熏心、膽大包天,更得有相當不錯的身手,才能避過鄰里巡守隊伍的耳目順利行動。 膽大包天、身手不凡……最能與這兩項搭邊的,便非江湖人莫屬了。 而根據潛龍衛的調查,風揚鏢局派往棱陽的那支護鏢隊,其成員無巧不巧在錢財方面都有些不趁手。 有的是家人重病、給湯藥費拖得窮到揭不開鍋;有的是在外面的粉頭身上砸了太多錢,又舍不得心肝寶貝兒,只得設法尋些外快來填補;還有的則是在外欠了賭債,讓逼債的人整得心力交瘁……如是種種,雖情況各不相同,卻極其湊巧地都出現在了這支行跡詭異的護鏢隊中,又教人如何能不心下生疑? 為了證實自個兒的猜測,蕭宸特意讓潛龍衛安排了一場戲碼,讓那名積欠賭債的鏢師以為是幕后主使滅口來了,一時給嚇得渾身哆嗦,沖口就是一句挖大堤的事兒我誰也沒說;待發覺自個兒給人蒙了,想改口也已不及,便在審訊者的威逼利誘下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了出。 根據此人的說法,這支隊伍的成員都是總鏢頭親自挑的,臨行前也沒說要他們做什么,只讓他們到棱陽一趟,在見到委托人后依其命令行事。因他們行鏢走江湖的,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遮遮掩掩的案子了,幾人也沒多想,便按著總鏢頭的話啟程前往棱陽……不想委托人交辦的事兒,竟是讓他們出手破壞瑤州大堤。 可這一隊人大都已讓錢財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又給委托人拿捏住了把柄,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再加上委托人口口聲聲說這么做只是想給邢子瑜找麻煩,也不是讓他們真把大堤挖空挖斷,只是破壞一些小地方而已。這些鏢師對河工、土木之事一竅不通,哪里會知曉他們破壞的小地方究竟如何關鍵?還是直到春汛爆發、河堤大潰之后,幾人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但事已至此,他們就算如何后悔,也挽回不了因大堤潰決而喪生的成千上萬條性命了。即使有人心下愧疚、隱隱生出了主動到州府投案贖罪的心思,也因共犯甚眾,彼此投鼠忌器、互相牽制而作罷。 到頭來,他們首先選擇保全的,仍然是自個兒生命、名聲和地位。 負責審訊的潛龍衛雖對此人的作為十分鄙夷,可為了多挖出點線索,仍是耐著性子同他虛與委蛇了一番;直到確認再問不出什么線索了,才讓他簽名畫押,將問出的口供上交給了太子。 面對這樣的結果,蕭宸的心情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的。 瑤州大堤之所以潰決釀災,乃是遭人蓄意破壞導致……如此結論固然證明了邢子瑜的清白、替對方開脫了貪瀆失職的罪名;卻也意味著瑤州確實如他所推測的那般、存在著一股欲圖顛覆朝綱的不法勢力。 單就風揚鏢局之事而論,因利用鏢師破壞大堤的委托人行事相當謹慎,不僅在接頭時刻意隱藏了容貌,就連聲音也藉由某些手段弄得十分嘶啞;故那名好賭的鏢師印象比較深刻的細節,也就只剩下對方隱隱帶著些許盛京口音這一項而已,能用來追蹤幕后主使者身分的線索相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