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02
溫故知想起還在首都住的日子,那會他和溫爾新被接回來,高中是在首都讀完,就那個時候溫故知認識奉先生的。 可他幾乎不曾與奉先生說過什么,總是有一眼沒一眼地觀察,反而打交道最多的是溫心,小少爺性格不好,溫故知脾氣也不好,十次沖突里,九次溫故知打回去,溫心占不了多少便宜,奉先生不好攪到他們小輩的沖突里,但他看著溫心長大,關(guān)系親厚,奉先生對人是很好的,最后就敲打了一次溫故知,盡管溫心本質(zhì)上不占理,奉先生還是閉只眼護著,作為公正兩個字而言這就沒意思了。 溫故知心里想起來有時恨,一直記著,可感情是很復(fù)雜的,他記著奉先生不好的,但其實又不討厭人家,七年后再見,他心里是很高興的。 奉先生打了個噴嚏,打噴嚏說明是有人想他了,但這會奉先生有件奇怪而苦惱的事。 他于某日正式住下,濃客街寄巷月桃院,寄巷就他這一戶,寬廣,視野好,月桃院種老月桃,幾百年啦,第一日,滿院子都是月桃花,青瓦上也是月桃,悠長的明月照我渠上半截是團圓巷的白梨,下半截是寄巷的月桃花。 奉先生第一次用水泵,泵出來是清水月桃花,他沾了一天的月桃香。 第二日請的保姆將月桃花都清掃了,奉先生出來看的時候月桃花被收集在狐貍竹籃里,掛在門口。 家家戶戶也都掛在門口,奉先生問保姆這是曬了做干花嗎?他以為是這里的習俗。 這的人口音軟,以春樹為界,市中心歡快,巷子里就都像明月照我渠綿長了。 “不是吶——有別的用得。” 但是保姆沒說什么用。 后來掛著的月桃花就沒了,只剩下狐貍竹籃孤零零的。 奉先生看了別家,也都沒了,都只有狐貍竹籃。 不知為何,奉先生下意識反應(yīng)是自己家的月桃花被偷了,是一件失竊案件。 很可笑,但在這是成立的事實。 奉先生在思索到底是誰要偷走這么多的月桃花,偷走了月桃花,又要做什么?他還不確定月桃花失蹤的事是否就是保姆口中所說的用作他用。 他在門口站久了,鄰邊巷子的人就看到他了。 “剛搬來的呀?” 奉先生笑著說早上好。 “誒——你的花都被拿走啦,精光啦。” “怎么?你家籃子里還有?” “是說咯——”鄰人苦惱地說,“都要好看的嘛——還是你家長得好咯。” 真嫉妒。 奉先生心想這有什么可嫉妒的。 但鄰人又不會真的將他家的月桃怎么樣。 奉先生就問了:“我剛來,還不知道為什么早上起來花就沒了。” 鄰人眉飛色舞地說是狐貍啦! 都是花狐貍干的。 狐貍嘛——偷花戴,都是要好看的呀。就像穿好看的裙子,梳精神的頭,狐貍也是一樣的呀。 所以嘛,我們就把花放外面,花狐貍還不知道我們是給它們的呢。打扮打扮,當然要最好的月桃花得。 鄰人說得很有道理,奉先生信了,這里面有種無法不讓人相信的魔力,甘拜下風。 奉先生打量幾下狐貍竹籃,若有所思:“那我再放點吧,水里都是月桃花,太多了,收不完。” 鄰人同意,“是的呀,花太多了也麻煩的。希望我家的要長得好好的。” 愛花,又嫌它多。 不惑年紀的奉先生感到一股奇妙的放松。 不知道花狐貍是什么樣。 鄰人說花狐貍就是花狐貍嘛。接著急急忙忙說要遲到了。最終奉先生也不知道花狐貍是什么樣。 奉先生是在天上下浮魚的日子里再見到溫故知的。 透明小巧的身軀,拖著仙女般的尾巴,翹著信號天線一樣的呆毛,動一下就有叮叮風鈴的聲音。 它們浮在半空里,自由自行,隨后又像一顆顆彩虹泡沫破裂,消失了。 這是應(yīng)當是一場雨,樹、葉、花、渠都泛著粼光。 奉先生看見溫故知撐著紅汪汪紙油傘,左邊傘面書“口”、右邊傘面書“癖”,紅色是輕佻的紅,而他本人又穿得一身莊重的黑色,掐著紅不浮浪,也就在轉(zhuǎn)過臉時,映下的紅色滿不在乎飄在上半張臉,奉先生在溫故知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此時,奉先生被溫故知發(fā)現(xiàn),也不好當做看不見。 溫故知撐著傘,笑著說你好呀。你要過來看看嗎? 小輩要給長輩看,長輩愛護小輩,怎么也不能拂了面子。 溫故知還不等他答應(yīng)要不要來看,就說我在救一只貓。 奉先生聳肩,就問救什么貓。 “黑炭。” “哪里?”奉先生沒有見到黑炭。 “你當然看不見啦,它躲起來了。” 他又說:“但我現(xiàn)在要去救它出來。” 奉先生聽著,覺得他要去當一名英雄,英雄說你要好好保管我的傘。奉先生說好吧。 溫故知爬下街,只踩在一點邊沿,邊沿外就是明月照我渠的水,他看見溫故知攀著變成墻的街,一點一點挪過去,那黑炭應(yīng)該躲在墻之間的磚塊里。 也不知道怎么困在那里的,只聽見撲通一聲,溫故知完全跳進渠水里,渠水清澈,已成了花海,奉先生只能瞥見一點身影,等他從另一邊冒出頭,黏著花,溫故知嚼著黏在嘴角的花,黑炭被溫故知從墻縫里掏出來,再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溫故知過橋跑回來,那只被叫做黑炭的貓無奈地趴在懷里。 “你要養(yǎng)它么?” “不養(yǎng)它。”溫故知立馬說不是,“我會把它帶到救助站。然后那里的人會給它找個家。一個不怕貓毛過敏的家。” 奉先生見他不好拿傘,就先撐著,“你應(yīng)該先回去換身衣服。” 溫故知甩甩腦袋,說不急。 他一直往前走,也不管奉先生到底有沒有空,走了幾百米,才回頭問你忙嗎? 如果奉先生還在首都,想必不會被這么個孩子牽著鼻子走,倒不如說溫故知看得出來,所以才得寸進尺了。 總歸奉先生又沒生氣。 黑炭在撓空氣里的浮魚,又被變成泡沫炸裂的動靜嚇到不行,奉先生挺喜歡小東西的,但也沒到要養(yǎng)的地步。 而黑炭也沒非他們不可的地步,一到救護站,有吃有玩,哪里看得上送它來的兩個人。 溫故知酸酸地說沒良心,看黑炭不得勁,臨走前狠狠戳了一下屁股。 黑炭與溫故知的梁子就這樣結(jié)下了。 跟只貓計較,溫故知還看不上黑炭,說它不好看。 奉先生只好說跟貓記什么仇,你也沒決定養(yǎng)它。 那不行。那不一樣。溫故知反正就記上了。 奇怪的孩子。以前完全不知道。奉先生覺得應(yīng)當是到這來,說了幾句的緣故。 溫故知突然眼睛一亮,回頭開心地說:“奉先生!有樣?xùn)|西你一定要嘗嘗看!” 奉先生想了想,倒沒立馬拒絕,問怎么樣。 溫故知笑得瞇起眼,說要回家拿個壺,只在今天有,今天有! 奉先生說那行。 他急急忙忙跑回家,撒了一路的花從衣服上,頭發(fā)上。 當他抱著像保溫水瓶一樣的東西,提把是狐貍的手,瓶塞是狐貍的頭時,奉先生聞到溫故知身上一股香氣,都是黏在身上的花的味道。 許許多多的人都提著保溫水瓶,還有的抱著鍋。 兩個人擠在人群里,前方是輛小篷車,掛著牌子,看不見老板。 那是一年一度才有的,是果子熟爛后催發(fā)出濃郁的酒精,混合果香,只有月桃花才能配得上,沖淡濃厚的色澤與酒味。 溫故知興奮地不肯好好排隊,一邊搖頭晃腦一邊跟奉先生說有多好喝。 奉先生不發(fā)表通俗的看法,只是跟著這里的人,去等待一年一度想念久了的東西。 因為數(shù)量有限,嚴格限制每個人能買走的量,牌子上如此清楚,但年年有人貪心,或者自作聰明,改造水瓶內(nèi)部構(gòu)造,但無一例外,皆被看穿,或是垂頭喪氣走,或是不肯走,被從不知名的角落突如其來穿著黑衣的保衛(wèi)大漢拖走,其哭喊聲像是離別了什么人。 排隊的人無不對被拖走的對方報以可惜的同情,奉先生知道這樣?xùn)|西對于這的人真是一件很重要的。 “那些大漢是安全協(xié)會的人。誰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 輪到他們,溫故知的水瓶在安全線內(nèi),付了十枚玉兔幣,得到了今年必吃的寶物,迫不及待就要分給奉先生。 這是祈禱今年身體安康的酒,吃下去身體就有種暖洋洋的熱乎感,酒也不上頭,適合慢慢酌飲,奉先生確實一秒就喜歡上了。 大家也都安靜地慢慢酌迎,但因為酒之三律,吃了一點后,就都收了起來。 天上飄著浮魚,在懶洋洋地游動,偶爾貪吃一口酒,飛快地游走,叮鈴叮鈴響,然后變成泡沫。 人也變得懶洋洋的,奉先生坐在路邊石頭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姿態(tài)的放松讓面龐更加年輕,溫故知坐在地上,靠著石頭,咬著杯口。 含糊說道:“這個聲音,花神要來啦。” 奉先生撐著下巴,“花神?” “據(jù)傳說走書郎搜集的書中記載,浮魚本不是在空中的,專門用來送信,但后來不知道怎么,就變成花神的信使,叮鈴叮鈴響,就是信號。一年也只出現(xiàn)一天。” “你們祭花神?” 溫故知皺眉:“花神,可是個麻煩的家伙。” “你見過?” “我不知道長什么樣。”他回答得很快。 “奉先生。”溫故知轉(zhuǎn)過身,抬頭望著奉先生,就像很親密,“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嗯——你說什么?”奉先生裝作聽不明白是什么。 溫故知笑得甜甜的,此時奉先生想起來他在紅傘底下時候。 “您看,我?guī)肋@些,再沒我這樣盡心盡力的向?qū)Я税桑康竭@來每個人介紹,您可就白來了。” 連“您”都出來了,奉先生聽著,好像挺有意思的,要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就故意說誰說的,就你一個知道嗎?我的鄰居知道的也不少,還告訴我花狐貍的事。 溫故知說:“那算什么?您選我,我知道得更多,何止花狐貍,梅花狐貍,所有狐貍我都見過,您還愁看不到它們?” 奉先生在估量,敲著膝蓋,撐頭看他。 溫故知隨便奉先生打量。 “你就這么喜歡?” “喜歡啊。除非您說討厭咯?” “嗯,我說討厭,你就記著了吧?” “奉先生,討厭是討厭,可是喜歡又是真喜歡的,這兩樣不沖突。再說,你又不討厭。” 奉先生神色莫測,“要能讓你看出來,我算什么?白長了?” 溫故知也不覺得窘迫,奉先生像是一下子酒散了,就說讓我考慮考慮。 溫故知垂眉低眼說好,好像都憑奉先生最后決定。 就這點來說,奉先生確實喜歡溫故知的識相,不會死揪著不放,作為小輩,不算會討人厭的類型。 “那奉先生,后面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