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鎖麟囊
周之南心知,她遠不如表面上那般不甚在意的輕松樣子。因自從清明噩耗,阮蘿將近一月未出門。就連平日里不太喜歡彈的鋼琴都拾起來練上一練,同李清如學了好些新曲子。 鋼琴原是一開始讓她學著養性子的,本想著學幾個流行的,正經時候拿得出手就行。可李清如看法不同,她待李清如當半個jiejie,總覺得她說的有理。 周之南自也樂得她學更精。 那頭,程山失蹤,程夫人時常有心悸的毛病,這下更是開始臥床。程記藥房亂成一團,程美珍臨危受命,苦苦支撐。總歸最后是要落到沈家手里,誰教她已經嫁人,且程山沒培養出來個中意的接班人。 但如今滬上無人關注程山程老板。 得最高調注意的應是程硯秋程老板。 在申報刊登程老板將要露演新劇《鎖麟囊》的宣傳新聞之前,周之南已經定好黃金大戲院首場的包廂。他和韓聽竺一直最喜程派唱腔,角兒終歸是有成為角兒的道理,斷沒有平白無故火起的。陸漢聲和李自如對戲倒沒那么上心,只偶爾同去聽聽,排解心情。 他提前一周同阮蘿講,月末出去看戲,是北平秋聲社的程老板到滬,周之南承認也有著想帶阮蘿出去走走的意圖,她總這么在家待著不是個事兒。阮蘿見周之南滿腔期待,靠在那笑了笑,應了聲“好”。 男人見她愿意出門,高興得緊,第二日又請了秦記的師傅上門給她量尺裁衣,正能趕著看戲前出工,她倒是興致缺缺。周之南聽了師傅報備的,阮蘿腰身比上次減了兩寸,心里噎著股勁地難受。 回到家還要故作輕松地問阮蘿,“今日衣裳料子選的如何?” 她歪頭,手里正抱著本書。林晚秋同她通信,教她多看書,她倒是奉為雋語。 “那師傅非說有匹鵝黃色的料子好看,我不喜歡,覺得扎眼,清如jiejie作主給定了。你說她平日里凈穿那些素雅料子,卻給我選亮登登的,哪門子道理。” 周之南邊換衣裳邊聽她碎碎地念這些,只覺得她若現下是真的開心,這一輩子的歲月也是過得順遂。 民國29年4月30日,程硯秋的《鎖麟囊》在上海黃金大戲院首演。門口廳里擺著各家商界老板或政界要員送的花籃,票務處壓力大得苦不堪言。 周之南攬著阮蘿悄然上樓,仍是上次正中間的包廂,仍是那幾個人,再加上回國的李清如。 落座后,侍應的人送上張毯子,周之南接過給阮蘿蓋住,怕她坐久了受涼。她用眼神嗔了他一眼,教他低調些,被周之南握了雙手,不甚在意地笑笑。 自上次聽了《蘇三起解》,阮蘿今日倒也是認真看了起來,她雖不懂什么程派青衣,只是聽個興致罷了。 四平調起音,幕簾子拉開,大戲開唱。 因是新編劇目,幾人都看的認真。時而阮蘿有看不懂的地方,小聲問周之南,得他解惑。 程派唱腔幽咽婉轉,唱到薛湘靈落難后的光景,阮蘿情緒涌動,有些淚目。她自打那事后,性子愈發的矯情了許多,平白無故就會傷春悲秋,這般那般。 周之南心疼,給她遞了手帕,心里不敢多說。因程老板的劇,大多是凄苦結局,他也無從安慰,生怕阮蘿哭的更慘。只暗暗有些后悔決定帶她來湊這個熱鬧。 那唱詞寫的太過玄妙,字句打在阮蘿心上。 然應當慶幸,是個蘭因絮果的好故事。 戲罷,程硯秋帶著人上臺謝幕,幾個水袖甩的真真漂亮,觀眾掌聲長久不停,至此宣布《鎖麟囊》首場演出圓滿告終。 周之南沒時間停留,剛剛有小廝報他,上海老一輩的學者段老也來看戲了。這段老曾是教過他們三人父輩的,理應去打個招呼。韓聽竺帶阿陰作別先走,周之南讓阮蘿和李清如留在包廂,他們很快就回。 可周之南和李自如、陸漢聲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不速之客到訪包廂,被門口把守的人攔住,不準入內。阮蘿慢悠悠起身去看,掀開簾子,只是程美珍。 她今日穿的正那身李清如道好看的鵝黃繡花緞子裁的旗袍,外面搭了件白色針織開衫,胸前的鉆石胸針有些亮眼。 “你來作甚?” 程美珍放低了態度,柔聲道:“我有事情找你說,用不了一會。” 阮蘿不想讓她繼續在門口同人撕扯,點了頭放她進來。李清如沒當回事,以為是阮蘿朋友,坐在座位上沒動,向下看散場時眾生百態。 她跟程美珍坐在靠門口放茶水的小幾子那,“什么事情說罷。” 程美珍開口:“我父親死了,姆媽臥病在床。” “嗯。” 關她阮蘿什么事呢? 程美珍見她漠不關心樣子,心頭更恨,“是周老板做的,我父親發現了他的秘密。” 哦?她倒是不知道周之南有什么驚天秘密。 阮蘿不理,程美珍兀自繼續說:“他一直在吃李醫生開的藥,是能抑制男子……排精……達到不讓女子受孕目的的調理中藥。但這藥鮮有人知,因它藥效不能保證。所以會出意外……” 她醫書看得不比程山少,程山失蹤后,她回家在書房找到了張單子,上面名頭只一個“周”字,列著配在起來有些奇怪的藥材。便花了些時間研究,終于弄清了藥效。不得不說李自如天生是學醫的料,中藥學的很透。今日她陪公婆來看戲,坐的是樓上角度偏些的包廂。周之南等人沒看到她,可她卻看到了他們,故而見幾個男人剛出去,她就過來了。 眼下程記已經要垮了,她也定不會讓阮蘿過好。看她如今穿著氣色,可真是好的很。 此時,阮蘿看她嘴巴張合,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 程美珍的話,她是不能信的。 她最好一個字都不要信。 程美珍無非為了讓她覺得,周之南不愛她,不愿意讓她生周家長孫。 她更不信。 “美珍,你懷孕了?”阮蘿眼睛瞧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說道。 提到孩子,即將做母親的人都會愈加溫柔。她低眉淺笑,點點頭:“是,我害喜害的嚴重,近些日子真是辛苦。” 可心里是甜的。 阮蘿艷羨地看著,同她一起笑,開口卻是讓程美珍氣到要嘔血。 “也不知道是沈仲民的還是陳萬良的。” 阮蘿刺人就要刺人傷痕未好血淋淋的rou,婚后程山仍讓她時而出去侍奉陳萬良,籠絡關系。 程美珍笑容僵在臉上,氣得渾身發抖。 同時,周之南三人回來,掀開簾子,見坐著的程美珍皺眉。 “滾出去。” …… 回去路上,汽車里只司機和他們倆。陸漢聲另開了一輛車,打算和李自如兄妹到周宅喝盞茶水。 阮蘿不語,歪頭看向窗外。周之南當她是有些累,沒多說什么,只問道:“程美珍找你作甚?” 她狀似無意地答:“見著我非要來打招呼,我沒多做理會。” 周之南點頭,拍了拍她手。 阮蘿一顆心飄忽不定。 她懷孕后是吃的多了些,只當是自己年紀還小,沒多起疑。后來小產前那幾日,恍惚間覺得過肚子疼,但她痛覺遲鈍,并不確定。打小都是那般過來的,身上便沒個好地方,又時常挨餓。以為肚子疼就應吃東西,便吃的更多。 卻不曾想她曾經短暫的做過母親。 所以說,她應是有感知過腹中胎兒離去訊號的,只她沒當回事。 誠然,她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因她想過,自己做母親,定不能像阮方友和趙芳那般,她勢必要做世間最好的那個。而周之南,也定然會是最柔善的父親。到時候,她負責帶孩子玩耍,那周之南就要教他寫字、讀書。再想想,等孩子大些,她也是可以教著彈鋼琴的。若是戰爭能結束,那便更美滿了,對不對? 只她千百設想中,從未想過,周之南不愿意同她有個孩子。 阮蘿心頭些許苦澀。她曾以為的順其自然,又或是霎那間想過的自己懷不上孩子,甚至疑惑周之南年紀大……都不是。 平日里心思盡寫在臉上,萬事不等想明白就要先開口,生氣就是生氣,直爽爽地教周之南哄。然今時不同往日,她想梗在心里,不可說。 到周宅,大家坐在客廳,等梅姨沏茶。周之南、李清如喝八寶茶,陸漢聲和李自如要太平猴魁,問阮蘿,阮蘿搖頭,獨自上了樓。 周之南體貼道一句“她是累了”,便都沒當回事。 阮蘿要立在窗前,看后院新栽的繡球出了芽,捋一捋心思,才好走出去。 腦袋里仍回蕩著今日聽的《鎖麟囊》唱詞: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憶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