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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秉燭夜游在線閱讀 - 第 35 章

第 35 章

    鐘翮像是未聞其聲,帶著點未曾察覺的憐憫神色松開了樓生的下巴。鐘翮很高,樓生又是跪在地上的姿態(tài),更顯得她像是一座高高的神相低頭冷冷注視著地上的厲鬼。

    樓生面上的驚恐像是殘破的紙,帶著陰寒鬼火氣息的風(fēng)輕輕一吹就散了。鐘翮身后黑壓壓的鬼群遲緩卻忽然開始sao動,恍然間似乎有摩擦的腳步聲。大霧被烈火侵蝕一般消散,露出了百年無人踏足的禁地。

    “你們是第六十九個,后面四個雖然年紀(jì)尚小,但是足夠了。”樓生緩緩地站了起來,黑發(fā)從背后滑落,遮住了他的前額,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沒有一點眼白。

    說起來也諷刺,他在這一刻之前一直像個可靠而柔弱的兄長,還帶著些遭逢大難過后的滄桑。如今那精致的皮相被鐘翮毫不留情的扯下之后卻像個死人,可他分明連死亡都未曾經(jīng)歷過。

    狂風(fēng)卷地,樓生慘白的衣袖下露出一雙如同枯骨一般的手,懸鐘云卷著燒在天上的烈火向著幾人涌來。

    陸嘉遇眼中鬼火旺盛,生生燒出了一雙丹鳳眼。冷風(fēng)裹挾著火星,像是刀劍一般割過陸知春的腿,她幾乎用了十三分力氣才生生按住插在地里的劍。鐘別意的魂影像是被割得漏了氣,巨大的身影飛速縮小,然后鉆進了她懷里。鐘別意一時間覺得有點愁,這點膽子真是連芝麻都比不上,她心里嘆氣,可還是將小鯨魚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咬了咬牙背對罡風(fēng),為秦游和云楠擋住一些。云楠被秦游抱在懷里,臉色蒼白,連眼淚都顧不上掉了。

    鐘翮偏頭掃了一眼縮在一起勉力抵抗的小輩們,見沒什么頂不住的便專心致志看向站在前面催陣的樓生。

    他的長發(fā)飛舞,臉上青筋爬到了眼角,可怖至極。鐘翮見多了這些東西,倒不覺得可怕,心中頗為嫌棄,竟不如水鬼好看。

    “自我……死后,”鐘翮的聲音又輕又緩,卻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銀針,清晰地扎進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陸嘉遇猛地睜大了眼睛,她死了?可陸嘉遇分不出更多的神思來考慮鐘翮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鐘翮不甚在意,笑了笑,“死了的時候,比活著看到的要多些。”

    樓生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直直看向?qū)γ媪⒃诳耧L(fēng)中的鐘翮。

    鐘翮轉(zhuǎn)了個身,走到了黑壓壓的鬼影身邊,“他們在夢里是不是?”

    樓生一言不發(fā),“每一個陣法,無論多么厲害的,都需要陣眼,而陣眼是不能輕易移動的,樓公子這樣通天本事,來去自如,怕是擔(dān)不起這個人物吧……”

    鐘翮像是冷了,搓了搓白森森的手指,輕輕在自己鬢角抹了一下,隨后失笑道,“哎,是我食言,你家長輩教你的從來不是主殺格,但是令姐就不是了。”

    鐘翮像是不怕死一般,天真而充滿惡意的笑了,“樓冥主殺伐,學(xué)的是殺陣,養(yǎng)的是死魂,她是人間鎮(zhèn)魔最合適的祭品,她是最牢不可破的祭品。”

    不知道什么時候,樓生的黑瞳無聲無息地翻了回來,臉上再無一點笑意,“那又怎樣?”

    鐘翮像一只戲弄夠了獵物的大貓,懶洋洋收回了逗弄獵物的爪子,亮出了她的獠牙,“你以為,以身飼魔的人,會是什么等閑之輩嗎?”

    樓生攤開雙手,“你是真的不怕死,說的都是廢話”說罷,將目光移向陸嘉遇,“也不怕他們死。”

    鐘翮身后的鬼氣森森,無數(shù)黑鴉流水一般遮天蔽日,擋住了他的視線,輕松道,“他們不會死。”

    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在自己的唇上,“祖祖輩輩英靈在上,不知道他們看著你誤入歧途是什么感覺。”

    出乎意料的是,樓生并未動怒,他轉(zhuǎn)過了身,將飛舞的長發(fā)梳理整齊,“不會有什么感覺,他們都在幽咽泉下不生不死,不言不語。殺一個不夠,就殺兩個,兩個不夠我就繼續(xù)找像你這樣完美的替代品,總有一天,我能將扣在我樓家祖祖輩輩咽喉上的詛咒解開。”

    他偏過頭,眼里映著獵獵火光,“罵我就罵我吧,你沒見過五歲的孩子被投進幽咽泉的感覺,你也沒嘗過半夜三更不可入眠的感覺,我們頸上懸著一柄屠刀,連什么時候落下我都算得清清楚楚,這樣的救世主,給你?你做么!”

    他肩上像是扛著萬鈞重量,壓得脖頸都直不起來,可這樓家的兒子,不肯認(rèn)輸一般,眼里點燃野火,恨意翻飛。

    鐘翮對著這樣一幕說不出是什么心情,她移開了眼,嘆道:“不愧是魔族血脈,夠狠。”

    樓生愣了一下,藏在他眼里的野火被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澆滅了,“什么?”

    “我想,有人會跟你解釋。”鐘翮收斂了笑意。

    無數(shù)黑鴉像是刀刃一般四散去,那些藏在霧氣中、大風(fēng)中、云中看不見的絲線被割斷。曾經(jīng)流轉(zhuǎn)來回四十年的死氣終于被截斷,如同終于力竭的溪流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鏡上’露出了它本來的樣子。

    四周圍站著的鬼魂紛紛落下了漆黑的眼瞳,如同大夢方醒一般互相交談。

    幽咽泉的泉眼之下藏著千百把劍,帶著樓家世世代代先輩的靈壓鋪面而來——幽咽泉其實是一座沉劍池,沉的是百代幽靈。

    那座沉劍池上坐著一人,那人面容青俊,與樓生有四分相似,一身血色長衣,背后繡著復(fù)雜的金紋,瞧著面容不過二十歲。

    樓冥在‘鏡上’里被困了三十多年了。經(jīng)一場大夢,她睜眼映入眼簾的是樓生已然蒼老的臉,饒是被困在大陣?yán)镅郾牨犌浦约业艿芨闪艘患忠患熨~事,對著這張風(fēng)霜遍布的臉,她竟張不開嘴。

    樓生隔著三十年望向樓冥,眼角垂了下來,露出了點委屈極了的神色,他抿了抿唇,只容許眼睛里露出神采,“長姐……”

    樓冥的rou身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起身行至樓生面前,想要摸一下他的腦袋都做不到,“你怎么這樣糊涂。”

    樓生面前站著血親,身邊圍著故友,卻沒一個人責(zé)備他。

    “她說的是真嗎?”樓生仰頭看著樓冥,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樓冥垂頭看向他的眼睛,“我……”

    背負(fù)在樓家身上古老的詛咒終于應(yīng)驗了,假意臣服在他掌下的命運露出了獠牙,張牙舞爪地站了起來。

    幽咽泉上的劍陣隨著一陣晃動碎裂開來。

    方才漸熄的黑鴉再度遮天蔽日一般將鐘翮幾人護在了中間,陸嘉遇抬眼看鐘翮,她臉上的表情都落了下來,露出一股難以忽視的漠然。

    外邊什么情景他看不清,趁著這點空隙,他終于找到了機會與鐘翮說話,伸手抓住了鐘翮森冷的手指,“師尊,這是怎么回事?”

    鐘翮回過頭,看向這個被她忽視了許久的小弟子,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怎么,抓住自己的那雙手還在抖。她回過頭看向陸嘉遇,方才一定很狼狽,他臉上都是灰塵,“嘉遇,你聽著,人永遠(yuǎn)不能自傲于立在命運之上,誰知道它不是在戲耍你呢?”

    鐘翮語焉不詳,陸嘉遇還沒來得及多問,便察覺到鐘翮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閃身如同一道閃電一般飛身而出。

    劍陣已經(jīng)被毀去,泉眼下的血池泛起巖漿一般的紅色,波浪洶涌,地下三千里傳來了令在場所有人都膽寒的聲音。

    “我兒,辛苦了……”

    樓冥的殘魂喚來斬鴻劍,神色沒什么變化,想來在這大鎮(zhèn)中曾經(jīng)與蘇醒的大魔纏斗多年了。

    “阿生,有些事情,我沒時間與你多談了,樓家背負(fù)這樣的宿命不是無緣無故的,”說到這里,樓冥偏頭看了一眼樓生,忽然笑了笑,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想讓氣氛輕松一些,“若是按照輩分來算,底下那個都是我們的祖宗了。”

    “阿生,娘當(dāng)年給了你逢春,便是讓你護住樓家年輕的血脈,好好生活,逢春沒有別的作用,不過是‘枯木逢春,斷臂求生’,”她無奈地笑了笑,“是我們不好,該早點告訴你真相的。”

    鐘翮衣袍翻飛,落在了兩人身側(cè),“敘舊結(jié)束了?”

    樓生臉色神色莫測,“所以他……”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曾半分責(zé)怪他,樓生還是遲鈍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那夜他覺出不對,將孩子們安頓在山下,提著逢春便往回趕。山門外已經(jīng)亮起了一層rou眼可見的陣光,里面縱橫交錯的陣線穿透了坐在祭臺上的人,夜色將真相蒙得模糊了些,他跌跌撞撞地用逢生撬開了陣角,他實在是被保護地太好了,破陣完全是靠著運氣,其實也不能這么說,想來那大魔是故意留給他了一個弱點,眼睜睜看著他順著自己早已經(jīng)設(shè)計好的路走進來。樓冥沒想到,一捧清水一般的弟弟在失去了一切后,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復(fù)仇’的沼澤,而她在樓生破陣那一刻便遭到了反噬,被大魔生生挖出了心臟,只剩下殘魂負(fù)隅頑抗。

    “你要他們回來?那很簡單啊,一命換一命就是了。”

    用靈魂去做交換的迷途者,什么都沒得到。

    “那大魔要生靈涂炭,要哀鴻遍野,你是他的棋子罷了,這個陣本身就是他的觸角。”鐘翮忽然開了口,這點別扭的安慰被樓冥聽出來了。

    樓冥將斬鴻背在身后,打量著鐘翮笑道,“你這小輩倒是有意思,若是你早生十年……”

    說到一半,她又覺得自己在說廢話,“當(dāng)我沒說,你再早生十年我也已經(jīng)亡故二十年了。”

    “……”她口中自己的生死竟如同鴻毛一般。

    樓冥笑了笑,“這鏡上早該破了,小輩,我自認(rèn)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我弟弟都是命數(shù)……”

    她話音未落,鐘翮便偏了偏頭打斷她,“要我收拾殘局?”

    “不是,”鐘翮愣住了,她抬眼望向那雙澄明的眼睛,“帶著這幾個后輩快走吧。”

    她仍舊是少年的樣貌,像是不會再變老“天塌下來了,有長輩們頂著呢,你們不必這樣辛苦,好好活著。”

    話音方落,她便化作一道劍光墜進了幽咽泉,身后黑壓壓的族人像是鐘翮身后的黑鴉一般也隨著家主跳進了血池。

    鐘翮回頭瞧了一眼支離破碎的樓生低聲道,“大陣是系在樓家血脈身上的,這么些年,陣不破,他們就還活著。”

    樓生緩緩抬起了頭,偏頭看向鐘翮,“那現(xiàn)在呢?”四周煙塵喧囂,曾經(jīng)的室外桃園露出了本來煉獄一般的樣子。

    “逢春亦有斷臂求生的意思,若是……”她話未說盡,樓生便懂了。

    他深深一眼望向翻滾的血池,然后召出逢春,逢春透著翠色,仍如初見時那般透徹,緩緩漂浮在他指尖。

    他的手指本就沒有活人的顏色,霎時間無數(shù)生氣如同星子一般從他身上透了出來,溶進逢春中,取而代之的是他臉上的黑氣。

    他望向鐘翮,“你與揭陽村有故,便算我強人所難吧,我已無力救太多族人,只能切斷稚子的血脈,他們還年幼,只求你多看顧些。”

    鐘翮面無表情,“若是我看顧不到呢?”

    樓生在陣陣靈流中費力地笑了一下,眼角掉下一滴淚,“那……那便聽天由命吧。”

    話音方落,逢春像是融化了一般,像是遲來的春風(fēng),迫不及待地飛向了揭陽村的方向。而他已經(jīng)力竭,口中鮮血順著嘴角溢出,倒在了茫茫雪地中。

    他緩緩合上了眼,幽咽泉的春天來得太晚,他看不到了,畢竟樓生已經(jīng)被困在風(fēng)雪中有三十年了。

    鐘翮單膝在他身側(cè)跪下,將手指探到他的鼻息之下,屬于活人星星的熱氣像是即將熄滅的火苗,她聽見樓生低聲哽咽道,“娘,jiejie……他們騙我……”溫?zé)岬难蹨I還來不及落在雪地里就被凍住了。

    幽咽泉的火海,像是隨著樓生的死去平息了怒火,鐘翮收回了護在身后的黑鴉,擺了擺手讓他們停在原地。

    鐘翮避開了散亂在地的劍刃,行至血池旁,看到血池中映著自己的影子,而那個影子卻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來了?”

    帶著難以克制的悸動,撞進了鐘翮的神識。

    站在遠(yuǎn)處的陸嘉遇站了起來,眼睜睜看著鐘翮跳了下去。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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