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最深的沉冥，難描難畫，無法言述，即便清醒過來之后的白衣少年，亦復如此。

    他只依稀記得，洞天炸裂的那一刻，雖如電光火石，在他的眼里也并非快到不可思議，然而他就是動彈不得，仿佛他的仙元流轉和神念指揮完全脫節了。

    除此之外，他在沉冥境界中的全部意識，就像僅有一靈獨存，脫離了仙體束縛，甚至他也不知道，主宰自己意識的，是識神還是那剛剛能夠勾連的元神。

    在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感受以及虛幻不實的沉冥中，他好似做了一個夢。

    之所以是“好似”，是因為清醒之后的他，隱隱覺得作為仙人，一個能夠和大金仙爭斗不落下風的仙人，應該無需睡眠，更不會做什么夢才是。

    他甚至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至人無夢”，難道我還算不得“至人”么？

    在那個荒誕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小小的童子，就像那些山谷湖水中的仙童似的。

    他懵懂間好像迷失了方向，渾渾噩噩從一個房間進到另一個房間，那些房間其實都是殿宇，當他推開大門的時候，展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座宏偉的宮闕。

    宮闕里面如出一轍，都有一個渾圓巨大的天球，閃閃發光，通體透明，然而里面的樣子就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無論宮闕還是天球，似乎都不是他要尋找的目標，他心里焦急，幾乎要哭了出來。。。再然后，他便清醒了過來。

    他覺得這夢很荒唐，他覺得自己很丟人，比眼看著洞天炸裂還要丟人，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仙，一個了不起的仙，應該驕傲的仙。

    。。。

    靈虛殿中，開示完畢，未央大帝雙眼微微闔上，似乎又要神游物外的樣子。

    群仙忽然覺得今天的大帝很奇怪，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以往并不曾見過，而且，他老人家多少年來，也從未在大庭廣眾的場合，開示“道”理，今天這是怎么了？

    見天帝并無罷朝的意思，群仙不免暗想：荒廢這大好時光，倒不如回府修真，尤其大帝的一番開示，振聾發聵，看似簡潔無華，實則蘊含玄機，正該好好體悟一番的。

    原來仙人不過是“山人”，自盤神開辟天、地、人三才系統以來，仙人應運而生，并且生而“神”之，這個“神”是說：生而便有異能，知修行。

    既然是“人”，自然受天地的規矩約束，那就是不能周知天地奧秘。

    不知天、不知地，表現在仙的本能方面，那就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且，雖然道理上講，仙人的神通能夠貫通天地，見微知著，亦是有層階局限的。

    因此大多數仙人實是不知道，每日朝夕相伴，呼吸與共的虛空，原來在大帝這種級數的大仙眼中都是活的，都是靈物，都是天道的具象表現。

    典籍中常見的一句：采集天地精華，原來竟是這么回事！

    于是群仙早把什么朝政丟到一邊，發揚“我修故我在，只需順心意”的仙界傳統，大家談玄論道，或者默運神思，或者仰望虛天，去追索那自然中隱含的無上大道。

    仙殿內一時真言詠誦，妙語如珠，仙人腦后的智慧光彼此交融燦爛，如天花亂墜，落英繽紛。

    此刻，靈虛殿上，再無什么大帝、金仙，只有數十萬悟道求真的癡心。

    一直面容嚴肅，似有心事的南極仙翁見得群仙參悟道法之狀，亦不禁頻頻頷首，老懷安慰。

    他想起了一句仙家經典金句：見群龍無首，吉。

    飛龍在天，各自馳騁，大道和而不同，是為群龍無首，所謂吉者，見仁見智，眾說不一。

    天庭的傳統，一向就是這么散漫著，并不約束每個仙人的智慧，與覺界、真魔界那種等級森嚴，禮儀繁冗決然不同，偏偏仙界最是歷史悠遠，繁榮興盛，不但仙人數量最多，而且修證的層級也是最高。

    曾有前代仙界大能，慨然議論道：眾人開智，不使一家獨大，無元首，是為吉。

    氣氛正炙熱的時候，殿門外有仙官高聲傳報：疑似有一仙人，凝聚虛空，身披萬丈仙芒，正在天庭正南門候著，不知何意。

    此時塵珠天降的異象已經停止，天地間代之以璀璨的霞光，亦作紅色，果真是無盡光芒，連大殿上都侵染了nongnong的一層光輝。

    “紫府三仙，速去南門宣他覲見?！蔽囱氪蟮巯赡繄A睜，連忙吩咐下去。眾仙皆面面相覷，彼此驚疑，什么情況這是？

    天帝原本在煌煌御座之上，左近并無閑人，忽然身后轉出三位身披紫綬仙衣的仙人，正是昨日在湖上宣旨的，領了天帝口諭，駕金光一閃而去。

    不一時，一步一步，并未駕云，帶回一個白衣少年，風神俊朗，面容清稚，直到丹墀站定。

    三仙中為首那仙道：我們到了南天門，便見到漫天紅霞。

    第二仙道：云霞中一團金光耀眼，恍如大日！

    第三仙又道：我等皆看不透虛實，然后日光涌動，此子一步踏出！亦不知是不是老爺要的那人？

    群仙詫異，心道紫府三仙乃天帝身邊親信，最是神秘莫測，能使他三位齊出，該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定睛一看，全都大驚失色，這不就是昨日與元謨天尊打生打死的少年仙人嗎？咦，他不是被大天尊的洞天殺陣爆亡，連渣都不剩一粒嗎？怎么又活了？咦，還是不對，怎么一身皮rou比昨日看去還要鮮嫩幾分，這仙體純凈無比，好似清凈琉璃一般。

    殿中仙人多有昨日見過少年者，發覺其身光大盛，已不似昨日景象，精氣神魂，皆含華蘊真，極為殊勝不凡。

    連那身月白色的袍服都洋溢出無盡的輝光。

    這種清逸純凈的氣息，便是靈荷殿的靈荷圣君，金仙初果，仙身源于天降紅蓮圣花，似乎也沒有這般純粹。

    浩黃仙君急運仙眼上下細看，心中慨嘆：真是造化神機！昨日此子云山霧罩，難測深淺，今日再看，分明就是金仙一品人物嘛。

    他越看，越覺得少年還有許多古怪處，比如胸前那團隱約可查的光華，仿佛霧里看花。

    其余大仙也傾盡了道眼仙力，然，并不比浩黃仙君看到更多。

    元謨天尊一臉的不可置信，瞪著一雙雷龍般的巨眼，仿佛要噴出九天真火：這廝好大命，居然能逃出生天，想我那洞府殺陣何等厲害，怎么可能？！難道這廝早就鍛成金仙之體？那也說不通。

    金仙可細分三等：初果金仙，也稱初品，之上是正品金仙（正果），再上是大金仙。若是大金仙之上，邁入巔峰，一只腳進入太乙金仙境，可稱圣品金仙。

    仙界其余五大仙階，玄仙、靈仙、飛仙、至仙、元仙也與此類似。

    唯獨太乙金仙，萬古以來只有大帝能夠證道，因此其境界劃分，無人可知。

    元謨天尊昨日被少年一拳擊傷，原本快好了，此時不知是不是心情不佳，竟然又有些隱隱作痛。

    昨日洞天爆震，這廝氣息全無，消失無蹤，形體粉碎無疑，便是他的元神真靈也在劫難逃，回來的路上，浩黃仙君也是一樣的看法，還連稱人才難得，可惜了。

    這小子回來也就罷了，總說不得他勝我輸，只是那些神蟲被他看破，若是傳了出去，如何是好？早知如此，何必賣弄出來，直接爆了洞天多省事。

    想到這一節，大天尊心里七上八下，腸子都悔青了。

    “見過大帝！”少年彎腰施禮，意態從容，不卑不亢，默立一邊。

    他似乎全然忘記了昨日是非，目光高遠，空靈透徹，環顧仙殿，看雄偉的飛檐斗拱，看那些高大無比的玉柱，最后看著天帝神圣的面容，若有所思。

    這尊仙帝，白金色流云法服，有淡色太極盤旋于其上，微妙難測，中年樣貌，威儀無比，極其雍容尊貴，只是雙眼中有那股洪荒古老的氣息，應該是壽命無比久遠了。

    大殿之中，并無第二人有此古老的氣息。

    連那位皓首的杏黃仙衣老仙，也沒有這般古老的氣息。

    大殿內一時無聲，靜謐安詳，眾仙都在打量少年人。特別是大帝座前的大金仙們，神色各異，煥發出別樣的神采。

    好像是久立絕巔，萬世不見來者，如今終于遇見了可堪一試之人，大有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感覺。

    少年不動聲色，其實于殿內情形歷歷在心。

    有幾道強大的神識，屬于大金仙層級，一直對他進行考量，還好，并沒有惡意的成分，尤其有一道醇和中正的氣息來自皓首老仙，還有一道灑脫不羈的氣息來自一位飄然出塵的青衣仙人，那人說不清是中年還是青年，面容清逸高雅，風采神秀，神威深不見底。

    還有一位高大威風的仙人，頭角崢嶸，面容蒼古，似乎有無盡無休的真龍精氣，煌煌不可一世。

    昨日在沉冥中，他恍兮惚兮，對三位紫綬仙人略有印象，因此在“天精地炁”的掩映中才會現身，否則以他的性情，應該不請而入，直驅天庭，沿途仙殿宮闕，小小攪擾一下。

    或許也正因為有這樣一點因緣，冥冥中似有天意，竟讓三仙感知了，是大帝宣詔那人的到來。

    他隨三位身穿紫綬仙衣的仙人一路從天庭正南行來，只是雙足微微凌空飄行，并未駕云馳騁，想必這是天庭的規矩。

    然，三人一步邁出，都是云風電掣，極其迅速，他自然也不在話下。

    天庭內宮闕眾多，皆高大雄偉，氣勢恢宏，各具形態不同。那些匾額上的仙界文字都是活的，他一看過去便能會意，有些大殿內繪有壯麗的圖卷，其中的山川天地也是活的，他亦知道那是仙家的大手筆，一副圖卷就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