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腰部的觸感讓付羅迦從尾椎骨到天靈蓋的神經末梢都猛烈地蜷縮起來。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塊濕臭難聞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說且無法視聽。 他強行掙開這種當頭籠下的窒息感,一把甩開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點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蹌蹌后退幾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mama。 那個mama舉起胳膊橫在孩子頭部,尖叫一聲,“神經病?。?!撞到小孩你負得起責嗎?!!” 半個大廳的人都看了過來,目光終點是付羅迦。 男人背著手又后退幾步,巧妙地融進了看熱鬧的人群,站得不遠不近,神情怪異地看著付羅迦。 付羅迦面朝著他的方向,開口時發現自己聲音都變了個調,聽起來極為凄厲:“滾——??!” 圍觀人群嘩然。 不知從哪跑出來的醫院保安問他怎么了,語氣是“別找事”的意味。 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說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學不上課,還打家長。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轉身往外走。 “你干嘛,到底是看病還是找人?我看見你在這兒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現在是上課時間吧?!我認識你們教導主任,小心我給他打電話!” “……我,”付羅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轉過頭,深吸一口氣,心跳還在耳邊狂響,“是跟老師請了假才來看病的?!闊﹩栆幌拢幏吭谀倪??” 付羅迦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是一路摸到了藥房。 他到的時候許之枔剛排到窗口。拿藥的隊伍很長,排在最后的一個老人舉著處方單拉住他:“幺兒幫我看看哦,這上面第三排寫的是啥子?” 付羅迦接過來看了好一會兒——大半時間都用來聚焦散亂的視線——最后勉強辨認出前兩個字“美托”,憑著一點對外婆吃的降壓藥的記憶猜測:“好像是美托洛爾?” “哦哦,謝謝你哈。” 老人轉身的時候前面的隊伍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多了幾個人?!斑€要排好久喲。”她嘟噥了一句。 許之枔拿完藥一回過頭就很準確地看向了他這邊?!霸趺催^來了?” “……沒事,等久了過來看看。”付羅迦抿了抿嘴,“走吧。” “你還能堅持嗎?先吃些藥再走吧?!?/br> 付羅迦其實只想趕緊離開醫院,但在許之枔的堅持下他還是去拿了個紙杯,在藥房旁邊的飲水機那里接了水。許之枔幫他把藥盒拆了,把不同的藥片按說明從塑鋁板里摳出不同的顆數,最后一并攏在手心里遞給付羅迦。付羅迦接過來,就著一小口水仰頭一次性全咽了,許之枔在一旁看著他。 “你臉色越來越難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醫生,在醫院掛瓶水再走?” “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备读_迦接過他手里的袋子。 許之枔的車停在醫院外的一棵剛死不久的榕樹底下,旁邊是一張長凳,上邊坐著幾個乘涼的老阿姨。老阿姨們穿著統一的熒光色制服,上邊的字樣是什么理療中心。 車從樹蔭底駛出來,后面跟著輛粉色的小電瓶。熒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涼棚,笑瞇瞇地朝電瓶車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 電瓶車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 電瓶車跟得太近了,說話聲近得像是在耳邊。 付羅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藥盒跟著一陣響動。 他回頭飛快看了一眼。 臉不記得,只看衣著他又不太確定——縣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幾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灘褲搭露趾涼鞋,更別說他根本沒仔細看過大廳里那個人穿了什么。 自行車穩健地掠過醫院門前的花壇,沿著人行道往前疾行,電瓶車被稍稍拉遠了距離。他扶著許之枔的后背頻頻回頭。 這個人好像也有些禿頂? 他臉上好像也掛著個奇怪的笑。 他是在看這邊嗎? 但有人跟他打招呼。 那個電瓶看上去像是一個上幼兒園的小女孩撒著嬌讓爸爸選的。 萬一他只是個下了班的醫生呢? 付羅迦腦子昏昏沉沉,無數思緒和情感攪在一起,完全無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懼。 不是來自于一個成年男性體魄上的威懾,而是來源于他自己,難以啟齒、無法言說、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 “怎么了?”菜市場門口,菜販的賣菜擔子把整條街擺得滿滿當當。自行車在秤砣與菜葉間穿梭,許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駛,同時也發現了付羅迦的緊張。 那個男人現在還在他們后邊。這時他要是停下來買點東西付羅迦就會放松許多——至少能說服自己那個人只是碰巧順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顧往前開,就像真的是在跟著他們一樣。 這正常嗎?已經多久了? “……沒什么?!备读_迦垂眼看著自行車的前輪碾過地上的碎雞蛋殼。 “你mama這幾天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沒提醒我時間啊。你感覺怎么樣,現在想吃東西嗎?” 不知道是付羅迦的緊張轉移了注意力還是吃的藥起了作用,感冒帶來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斑€行。” “那想吃什么?我們在這邊順便吃了再走吧。” “……我媽其實準備了的,我熱一熱就好了。” “那你想吃那個嗎?” 付羅迦注意力終于都放在了許之枔這邊,答得很快很篤定:“不想。很難吃。” “前面有一家日料店,去試一下?” 出了菜市場許之枔就抄了側邊一條小道。 付羅迦扭頭盯著路口,電瓶車沒跟過來。 縣城兼賣奶茶的壽司店很多,正兒八經的日料店很少——許之枔說了他才知道有這么一家。 這家日料店比他想象的更像那么一回事。許之枔在一盞白色紙燈下停了車,付羅迦剛平復了呼吸,一仰頭又被這家店的裝潢震了一下。 仿著正經居酒屋的樣子,進門處有米白色的暖簾垂下來,暖簾中間有個被圓圈起來的漢字“柳”。整家店臨街的一面都是玻璃墻,但是屋檐下豎著的原木柱沖淡了玻璃的現代感。 掀了簾子進去,店里的音響放的是和風復古蒸汽波,墻紙由無數仿唐仕女圖拼接而成。光線被調成了昏黃色,打在吧臺前的一長列高高窄窄的木桌上。 吧臺里站著個穿和服圍圍裙的男人和幾個穿相仿式樣和服的年輕女孩——應該是店里員工。付羅迦看完一圈,覺得整家店的最大敗筆可能就是明顯影樓風,面料亮閃閃的員工制服了。 但就算他們穿著便服,這家店跟縣城都還是格格不入。 這可能也是這里沒幾個客人的原因之一。 穿和服的人跟許之枔打招呼:“小老板今天怎么跑這么遠來吃飯啊?” “朋友去醫院,回來的時候順路?!痹S之枔朝他們一點頭,“今天還該你們值班?” “柳姐跟新招的那幫人談崩了,現在沒人跟我們換班?!蹦腥寺柫寺柤?。 “小姑還是不同意?” “對,他們覺得只在外地進貨光是運費就要把生意拖垮。柳姐說了會貼錢他們也不信?!?/br> 許之枔沒往下接,轉頭問付羅迦:“這里可以嗎,那就在這兒?” “都可以?!?/br> 許之枔就從吧臺上抽了張菜單。“里面還有位置,我們過去吧?!?/br> 他領著付羅迦進了一個竹簾隔出的小雅間,熟門熟路地按亮桌子上邊的射燈?!靶」盟谶@里——” “——有股份。”付羅迦接上。 “準確地說,是老板?!痹S之枔擺手,“沒人愿意跟她合資做這個?!?/br> 付羅迦癱到竹椅上,很輕微地舒了口氣。 “醫院那種環境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付羅迦用手撐住太陽xue?!坝幸稽c吧。” “現在覺得好些了?” “……嗯。” “因為什么?”許之枔笑了起來?!案页燥垎??” “你今天……” “沒喝。” “……哦?!备读_迦輕輕提了提嘴角,“因為吃飯吧?!?/br> 付羅迦點的鰻魚飯最后沒能吃完。不是他胃口有什么問題,只是能把魚rou做出這種甜味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時接受不過來。付羅迦額外點的一盤鮪魚握壽司他倒是吃了不少。 每頓飯到了最后都是許之枔放了筷子等他?!澳愠燥埶俣群芸彀??!?/br> “還好,主要是無論你吃什么都特別認真?!?/br> “……”付羅迦還沒發現過這一點。 “還是一樣,先送你回你家。”許之枔扶著車把瞪上腳踏,“這兩天你在家一直吃你mama留的飯?” “明天我外婆過來煮兩次。” “啊,那我下午過來給你送飯吧?” 付羅迦毫不猶豫搖頭,“那么遠,你上你自己的課?!?/br> “我們班這幾天基本就不怎么上課。” “你不復習?” 許之枔一挑眉,“難道你在家里就會復習?” “……”付羅迦沉默。 “也不是很遠,晚飯有那么一個多小時時間的?!?/br> “到時候說吧。” 到他家小區的時候不過也就十二點半,路上還看得見回來得晚的一中學生。 “可別碰見孟悅?!痹S之枔往四周看了看,“她一般這個時候回家?!?/br> 付羅迦也跟著往四周掃視一圈,視線突然定格在某個位置。 “……走快點,”他呼吸瞬間紊亂起來,“別回頭,往小區里走——” “不會吧,我說中了?”許之枔一邊加速一邊問。 “……不是。”付羅迦把下唇咬得發麻。 不遠處一個禿頂男人站在粉色小電瓶前,倚著綠化帶前的花壇左顧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