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庇佑,與爾同在(一)
驚風—— 很久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了。 他放下霜寒劍回頭望向那個被劍陣圍困著泫然欲泣的少年,少年像極了他摯愛之人,眉眼間的桀驁卻與自己如出一轍。 “你叫我什么?” “父親。”荼離重復道,“我是荼離,是你跟阿荼神女的孩子。” 驚風輕聲笑了笑,那是他的血脈,他怎會不知,可突然被這么一大小伙子稱父親,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抬頭注視著血網中央,柔聲道:“阿荼,睜眼看看咱們的兒子。” 神女緊緊閉著眼,沒有半點回應。 百鬼之林中,魔族小首領待他恭敬順從;落葉湖岸,下游廢墟,枯竭泉眼,魔物所在之處皆對他夾道歡迎,一丁點兒傷害他的意思都沒有。荼離原本以為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本就如此,后來殊羽闖了進來,喚醒了所有敵意,原來并非世界如此,只是自己特別。 可是緣何特別呢?直到他們遇見了魔王。神女庇佑,神族服制,將軍戎裝,荼離腦海中不確定的問題一瞬間有了答案。不解震驚到坦然接受,偶爾伴著些許竊喜,再提及自己的父母時,終于有了清晰的畫像。 荼離跟著側過頭,搖搖頭道:“阿娘不會想見到現在的你。” “胡說什么!”驚風勃然大怒,沖便宜兒子大聲吼道,“阿荼至死都在等我!” “是!”荼離哽咽道,“可是阿娘至死等的人是這樣的你嗎?她等的是神族悲天憫人的少年將軍,不是現在濫殺無辜一念成魔的你!” “你住口!”驚風猛的沖向荼離,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扔出數丈遠,最后重重砸在正殿石柱上,正殿房梁震下縷縷灰塵,荼離五臟翻涌沒忍住吐出一口鮮血來。 “荼離!”殊羽踉蹌著想要奔向他,卻被驚風攔住,一掌打斷了幾根肋骨。 荼離半跪著起身,仰天大笑道:“你殺了我吧,就在阿娘面前親手殺了我!” “你是我的孩子,是阿荼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我怎么可能會殺了你?”驚風揉揉太陽xue強自鎮定下來,他拖著步子走到荼離跟前,蹲下身擦去他嘴角的血漬,他的動作很笨拙,大概是面對這個兒子有些不知所措,他摸著荼離的臉,小心摩挲著赤焰面紋,半晌才道,“你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騙了,他們逼死了你的阿娘,現在又要逼死你,我在我們這個家報仇,你明白嗎?” 荼離偏過頭躲開他,道:“他們沒有逼死我,一切是我自愿,就像阿娘,她也是自愿的。” “不,不是!是景林逼著她祭樹!”驚風雙眼紅透,支劍站起,背影瞧著蕭瑟又可憐,“為了個人功績,為了所謂的盛世太平,他們大義凜然地將阿荼推上祭壇,我回去晚了,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們說你在扶桑神樹前自刎殉了阿娘,可是你為什么會在這里?”荼離貼著石柱慢慢站起來,目光一直落在殊羽身上。 驚風抬頭望天深吸了口氣,道:“我的確一刀抹了脖子,將死未死之際我的殘存意志游離了出來,在扶桑神樹封印閉合的最后一刻,跳了進去……你知道的,我與你阿娘結了骨契,封印擋不住我。” 就像封印擋不住殊羽,說到這里,驚風又轉身瞟了殊羽一眼,這年輕人有勇有謀,骨rou勻停模樣俊秀,自家兒子眼光倒是不賴,只可惜是個男的不能生個一兒半女,不過荼離喜歡就是了。 荼離小聲嘀咕著:“真不知該夸您老人家入鄉隨俗還是反客為主。” 該是有怎樣的恨意,才能頑強到把上一任魔王生生吞噬,取而代之。可荼離又覺得這樣的結果也算理所應當,就像一千年前,如果不是因為殊羽,也許他也已經墮入了魔族。沒有被救贖的恨意,足夠摧毀任何一個心智堅定的人。 “兒子,”這稱呼挺別扭,聽著總像是在占人便宜,驚風說完還不適地砸吧了下嘴,“你跟我一起出去,我們殺盡神族,以慰你阿娘在天之靈。” 藤蔓蔓延過來,傷痕累累的殊羽神君掙扎著握住龍骨劍,他一邊阻止藤蔓一邊往荼離身側靠過去,他每走一步都順著劍身淌下一灘鮮血,在潮濕單調的青石板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荼離眼尾發紅心口發疼,擰著眉不忍卒視,只壓低著聲音滿含怒意:“父親,兩千年前你為何浴血而戰抵抗魔族?為了個人功績還是盛世太平?” 也許是因為過去太久了,也許是因為總在刻意逃避,久遠往事就像被鎖在塵封的木匣子里,不去提及亦不去回想,等再要重新拾起時,免不了一番傷筋動骨。驚風沉默了一陣,最后消沉道:“個人功績算什么?我一心為三界為眾生,哪怕戰死亦是心甘情愿,可是結果呢?” “父親!”荼離打斷他,“你心系蒼生,死生不怨,那與你心意相通的母親呢?你未曾親眼見到她被神族逼迫,為何就不肯相信她是為了三界眾生舍棄了自己。” 驚風渾身一僵,急喘道:“她肚子里有你,怎么會舍得!” “你看看,我就站在你面前!如果阿娘不是做好萬全準備,我如何降生在世上?”荼離走向他,“阿娘是舍不得我,但我相信,比起我,她更舍不得你。” 情愛一事虛無縹緲,情真意切起來卻又比性命沉重千百倍。 驚風呆呆看著荼離逼近,他從前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孩子該是什么樣,他一直想要有個女兒,女孩乖巧,現在想來兒子也不錯,如果阿荼能看到,大概會比他還歡喜。 身后的動靜很大,石墻又塌了一面,正殿搖搖欲墜,掉落下幾根厚實的房梁。驚風有些佩服這位神族的年輕神君,瞧著白白嫩嫩,竟全然不輸當年的自己。免不了又想起一人,驚風神情瞬間沉郁下來:“我最相信的人便是景林,我們三人自小一塊兒長大,我以為他豁了命也會保護阿荼,可終歸,所托非人。” 殊羽聽聞自己老爹的名諱略一分神,幽靈荊棘張著血盆大口咬在他手臂上,殊羽抽出龍骨劍刺進幽靈荊棘惡臭的喉嚨,劍柄向下一壓,劍刃頓時將幽靈荊棘身軀劈開,掉下來的腦袋哇哇叫著在地上滾了幾遭,最終散成了一道黑煙。殊羽揮劍橫掃,將黑壓壓的魔物們逼退至墻角,一時再難進犯。 他看了一眼荼離,目光轉開,道:“驚風將軍,神女之死我們都非親歷者,可你若恨透了景林,那大可以殺我泄憤,景林是我的父親,只要我活著一日,便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你是景林的兒子?”驚風震驚萬分,視線逡巡像是要把人燒穿了似的,他舔舔后槽牙道,“我們當時曾玩笑說,將來若生了一男一女便結娃娃親……他……他知道你倆的事嗎?” “知道。”殊羽不自在地撓了撓頭,“三界都知道了。” “那你不顧生死跳進神樹里面,他也知道?” 殊羽斂眉,蒼白毫無血色的一張臉瞧著乖順又凌厲:“知道。” “呵……”驚風冷笑道,“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能犧牲,真真是大義凜然。” 破碎石墻外的天空蒙上了一層深沉血色,電閃雷鳴,血雨腥風。石劍劍陣忽然發出怪異聲響,石劍像是受到了神秘力量的牽引,震顫不已。正殿屋頂石梁相互碰撞,碎石紛紛墜落,神殿似是岌岌可危。 不一會兒,正殿屋頂消失,血網無限延伸,仿佛要將這蒼穹吞下。 天邊出現了一個漩渦狀的洞口,洞□□進銀白光芒,將里頭昏暗壓抑的世界照出了一抹光亮。 “不好,”荼離心口一沉,“封印裂開了。” 就是現在。 驚風最后問荼離:“你跟不跟我走?” “不可以,”荼離搖搖頭,“不可以!哥哥,攔住他!” 荼離瞬間挽弓虛晃一槍,在驚風抬手推擋剎那閃身與殊羽互換了位置,神女庇佑,驚風身上再次鍍上了淺金鎧甲。 墻里墻外的魔物再次沸騰,荼離射下萬千箭雨,與魔物周旋盤桓。血雨幻化雨陣,與箭雨糾纏相抗,石劍劍陣襲來,前后夾擊,荼離屈膝飛到空中,割破手指連射數道血箭,血箭射在地上發生猛烈爆炸,他孤注一擲,拉滿龍筋弓弦,付諸他幾乎全部神力的羽箭鋪天蓋般落了下去。 殘肢斷臂、連綿爆炸中,荼離倒了下去。 “哥哥……”泥濘潮濕的落葉糊了一身,他攥著金烏長弓費力抬起頭,剩下的兩面石墻被炸得稀碎,正殿之中徒余幾根通天石柱。 石柱下,是蜷縮一團的殊羽神君。他身上臉上全是血,龍骨劍掉在腳邊。 “在扶桑神樹的世界里,你們根本打不過我。”驚風看了一眼荼離,無奈地嘆了口氣,“哪有兒子追著老子打的,你是非不分,是該吃些教訓。” “你不是我父親。”荼離不住咳嗽,“你不過……不過是我父親的一道意志罷了,本就不該存在于世,你是魔王,我……我便不能放過你。” 殊羽舉劍再次刺殺過去,驚風身形未動,鎧甲反擊將殊羽打出三丈遠。 漩渦洞口仍在擴張,等到所有角落都被徹底照亮,扶桑神樹里外的世界便徹底交融,魔族再無所阻攔。驚風收起霜寒劍,抬頭說道:“那你們就留在這里等死吧。” 白龍咆哮,龍骨劍又一次飛了過來。 還不死心嗎?驚風笑了笑。 他并不打算理睬困獸之斗,蒼茫血色下,他沐浴世外銀光,踏影而上,漩渦洞口不停放大,仿佛還能聽見扶桑神樹外的喧鬧,就像兩千年前眾神哭嚎一樣。 兩千年了,暗無天日的兩千年,他受夠了。 光明近在咫尺,驚風抬手輕觸,在他即將脫離黑暗的剎那,一只血箭貫穿了他的心臟。 怎么可能? 神女庇佑的鎧甲,消失了? 他失力跌落塵埃,光明漸遠,漩渦洞口在視線中愈發模糊。 落葉湖岸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不同以往的,這一回是被徹底毀滅,毫無生機。 驚風錯愕轉頭,不遠處,荼離正倒在血泊里得意酣笑,他的胸前,正釘著殊羽的那把要命龍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