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不似(二)
神族太子與巫族公主的婚訊傳到大荒湯谷時,荼離正在書房中作畫,再差幾筆堪堪落成,最后被他一潑墨,盡數毀得干凈。 荼離看著自右手掌心延伸至手腕的一道紅線,忽然覺得荒謬至極。骨契一生只為一人而結,殊羽啊殊羽,你又把我當做什么。 太子殿下親自送了請柬至大荒湯谷,福德真仙問他:“你當真考慮清楚?” “婚姻大事豈同兒戲,自然考慮清楚。”殊羽道,“我雖心悅荼離,但我二人終歸不是正道,便當是從前鬼迷心竅,如今撥亂反正。” 福德真仙沉沉嘆了口氣:“你向來穩重自持,事事皆有自己打算,我只望你與荼離,不會走到最后那一步。” 殊羽甫從福德真仙房中退出,就被荼離攔下拽回了楓林青。 “鬼迷心竅?撥亂反正?”荼離質問他,“前幾日與我情深意篤是誰?囚著我做盡荒唐事又是誰?” 荼離紅著眼推他,顫著聲兒:“明明我都放開你了,你又回過頭招惹我!我差點……差點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差點,就連深仇大恨都想放下。荼離舉起右手嗤笑道:“你與我結了骨契,互換了一魄元神,你打算怎么跟你的好娘子以及一眾神仙交代?” “不勞阿殿掛心?!笔庥鹬敝蓖M他的眼睛,“我不想騙自己,我愛的從來都是你,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我只能將這情誼留給你,名分留給清越。” 殊羽挑起一抹笑,偏頭吻在荼離唇上,他低低蠱惑著:“你也一如既往愛著我,不是嗎?我想把你藏起來,你哭,你笑,你在床上喘氣的模樣都只屬于我?!?/br> “你……”荼離渾身都在顫栗,他感受到殊羽灼人的體溫,不規矩的手正在一步步探下來,荼離發狠推開他,一字一句道,“你讓我覺得惡心?!?/br> “惡心?”殊羽笑笑,“我不過是學著你曾經的樣子,你怎么反倒惡心起來了?” 荼離閉了閉眼,像是做了什么決定,他睜開眼說道:“太子之位與我,你選一個?!?/br> 殊羽看著他沒有說話,一雙眼微不可察地紅了紅。 “巫族要嫁的不過是神族太子,換了其他殿下又有何不可?”荼離剜著一顆心,句句剖白,“我也不要什么溯風族了,我們就做一對閑云野鶴好不好?” “談何容易?三界可會放過你我?” “與三界抗衡又如何?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平靜的語調下是誅心的利刃,殊羽撥開抓著他雙臂的手,面無表情看著荼離,“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坦蕩,我何苦去受那個罪。你情到深處粘我愛我,可情之一字,哪來的亙古不變?更別忘了,荼離,你隨時都會入魔。” 一旦入魔,意味著二人是敵非友,你死我活。 殊羽走開幾步,負手道:“我是神族太子,背負著神族乃至三界的命運,兒女私情也好愛恨情仇也罷,通通都得放在一側。你曾經打趣問過我,若有一日你與三界為敵我當如何,我的答案從來沒有變過。” ——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首當其沖與你劃清界限,再親手要了你的小命! “好……好!真是好極了!”荼離節節敗退,自心底泛起層層冷冽寒意,“我與你殊羽殿下,自此,恩斷義絕?!?/br> 殊羽離開大荒湯谷后打道去了巫族,巫王巫后對這位賢婿萬分滿意,清越紅著一張臉,一心等著十里紅妝風光大嫁。事情交代仔細,殊羽去找了靈均。 靈均備好了新茶,正意興闌珊地等著他。 “殿下對荼離阿殿的這份情誼,真是叫人好生羨慕?!?/br> 殊羽并不打算坐下用茶,只站著冷聲道:“我已按照你說的做,你也記住答應過我的,不許再招惹荼離分毫。” “那是自然?!膘`均自顧自斟了一杯清茶,低頭品茗片刻,“我志不過是巫族太子之位,至于荼離是神是魔,與我又有何干,我自然也不愿趟這趟渾水。” 殊羽冷哼一聲:“既然如此,荼離身邊的侍從左旌,你是不是該放了他?!膘`均從杯中抬眸,春風和煦道:“不怪我信不過殿下,我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等大婚之日一過,我定安然無恙放了他?!?/br> 靈均頓了頓,又道:“連同那副畫,完璧歸趙。” 言下之意清晰明朗,如果中間出什么岔子,大婚當日,左旌連同烈焰火山圖便會悉數出現在天宮之上,眾神之前,他與荼離的事情便會被公之于眾,連帶著荼離元神浸染一事,屆時等待荼離的就是萬劫不復。 回天宮途中,伴月附耳低聲回稟,說是偷偷翻遍了巫族,并沒有發現左旌的蹤跡。殊羽心下了然,靈均行事謹慎,想來也不會藏了左旌在身邊,那不在他這邊,就只能在百鬼族了。 沉桑不是個善茬,殊羽并不敢真的放下心來,但是他現在除了差伴月緊盯著百鬼族,并沒有旁的更好的主意。關心則亂,事關荼離,他一分多的理智都不敢散出去。 然而還是出了變故,殊羽走后沒多久,荼離便再次魔障了,福德真仙差點捆不住他,等他再清醒過來時,大婚已在眼前。 “師公,你為什么不趁著我失去理智的時候殺了我?”荼離木然地望著云中子,“下一回,你還能制得住我嗎?” 殺了荼離,云中子不是沒想過,但—— “師父,守著荼離,不讓他有半點差池,大婚過后,一切就都解決了?!?/br> “我娶清越是真,我要救荼離也是真,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我不能告訴你,請你信我一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荼離平安?!?/br> “若我救不了他,等他徹底入魔時我再殺他也不遲。” “還有一件事,大婚當日,將他捆在楓林青中,哪兒都不許去,誰都不能見。” 福德真仙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他半點猜不透這兩個娃娃心里頭想的是什么,但他最終只能選擇相信殊羽。這些日子來,老神仙茶不思飯不想夜不寐,不知道的以為他福德真仙萬年老樹開花,患了勞什子相思病。荼離之事只有他跟殊羽二人知曉,哪怕是祝余,也被他打發去了扶桑神樹那兒,根本沒法靠近楓林青,自然也不知道荼離暴走又昏迷,渾渾噩噩折騰的不成人樣。 福德真仙翻遍了典籍,甚至在荼離昏迷時渡自己的修為給他,但都無濟于事。扶桑神樹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除非荼離與神樹的關系被斬斷,否則他做什么都是蚍蜉撼樹,可真有那一日,也是荼離毀了元神散了三魂七魄的一日。 殊羽說他有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難不成還能好端端地剝離出荼離的元神魂魄?也許是寬慰他的話,可現在的關頭說這些寬慰話又有什么用,按照殊羽的性子,只怕寧可殺了自己也不愿殺了荼離。 等等…… 云中子心跳停擺了一下,他猛然醒悟到什么。他拽過荼離的右手,厲聲問道:“你與殊羽,是不是結了骨契?” 荼離不明就里愣在當場,回過神來還是黯淡地點了點頭,自嘲一哂:“可笑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福德真仙腦中一片混沌,他恍然明白了殊羽說的法子是什么。他恨恨一跺腳,再顧不得其他,飛身前往了神族。 對于云中子的到來,殊羽三分驚詫七分不安,開口便問:“荼離出事了?” “跪下!”云中子怒喝,殊羽微怔,仍就照辦,屏退眾人后朝著他那師父當即跪了下午,云中子緩了緩心神,問他,“身體發膚受之于誰?” 殊羽恭敬答:“父母。” “父母可安在?” 殊羽抬起頭不言語,云中子一屁股坐下,連連嘆息:“你竟如此作踐自己的命!” “師父……”殊羽喃喃,“您……什么意思?” “還想瞞我?”福德真仙將杯子摔在地上,又不得不壓著怒氣道,“你說救荼離的法子,原是用你的命換他的命!” 殊羽倏忽瞪大眼睛。 “你與荼離結了骨契,互換了一魄元神,你一死,你的元神一散,也便意味著荼離的一魄元神也散了。荼離還活著,可對阿荼來說,對神樹來說,荼離就此殞滅,阿荼得以安息,他們母子間的關聯徹底了斷,荼離不用再受魔族困擾,自此后,平安長生?!?/br> 殊羽無話可說,良久,沉沉磕頭:“還望師父成全?!?/br> “為什么?”云中子問他,“值得嗎?” “因為我愛他。”殊羽抬頭,“從前總覺得情愛縹緲,可事到如今才知,那東西竟比命還折磨人?!?/br> 殊羽鼻子一酸,牽出一抹苦笑:“我在扶桑神樹的封印上做了手腳,大婚當日封印便會松動,但不打緊,只要拿我的元神祭了神樹便可。我的元神已與荼離那一魄元神交織在一起,神樹也會認我這個主人,到那時候,一切就都好了。” “你既用情至深,又為何要娶清越?就為了讓荼離對你死心不成?可你這么做,他終歸還是會知道!”那時候還不知會鬧個怎樣的天翻地覆。 殊羽釋然笑了笑:“我是荼離的愛人,可我也是神族的太子。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神族巫族不會因此結下梁子,他們只當我是戰死了,所有跟荼離有關的一切都死無對證,只要荼離好好活著,就好了?!?/br> “不行,我不能讓你這么做?!备5抡嫦蓴蒯斀罔F道,“你的命,荼離的命,沒有貴賤高低。” 云中子正待起身,竟發現動彈不得。殊羽久跪才起,低低道:“師父,這些話我既說給你聽,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事成之前,只能屈就您老人家?!?/br> 云中子怒喝:“放開我!你居然偷我的捆仙繩,你這是要欺師滅祖!” “屋中有一暗室,一日三餐我會吩咐伴月好生伺候?!笔庥鹩址饬烁5抡嫦傻纳褡R,“師父,徒兒怕是沒機會跟您請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