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風流(一)
陰影下的白衣神君信步走來,斑駁樹影打在他身上,每往前一步,光影便往下跳動一分,仿佛洋洋灑灑的水墨,勾勒出高挑英挺的身姿。 他已然褪去了少年青澀,添一層從容淡定,淡漠的神情下一雙眼澄澈透亮,于清冷中透出隱隱的含蓄溫和,俊俏筆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須臾,啟口輕聲道:“莫胡鬧。” 荼離怔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神,最后自嘲著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高傲姿態,裝作滿不在乎回他:“殊羽神君,你也來了。” 塵封在腦海中的過往忽然明朗,沾染著一股子霉味鉆進眼中鼻中,蔓延至四肢百骸,明明不是記事的年紀,卻什么都沒忘卻。可也仍記得離別時的匆忙與對重逢的期待,更記得無數個夕陽下拉長的小小身影,以及月色下失望而歸的空谷足音。 就這么席卷著模糊又深刻的記憶晃過了三百五十年,再見面時竟是狼狽多于喜悅,說來可笑,明明是抱著微不足道的重逢的希望才決定來到方丈山,可真的見到日思夜想的人,卻一瞬間只想逃,身體逃不掉,心卻快逃走了。 如果不是聽聞荼離也在受邀之列,天帝命他前往方丈山時他并不打算答應,可方才“殊羽神君”這四個字卻如定身咒一般叫他動彈不得。殊羽眸中的光芒剎那間黯淡下去,如果不是那道赤色面紋,他全然不敢相信面前恣意妄為的少年會是荼離,時光真是多情又殘忍,小白兔也會長成大豺狼,曾經的形影不離也會形同陌路。 場面無端生出一絲尷尬,清越見狀上前欲與殊羽交談幾句,沒成想殊羽只是簡單抬了抬手,不喜不怒道:“我與荼離阿殿一道,公主請先行吧。” 打發了伴月同巫族一道先去,殊羽轉身看著荼離,接著又越過他瞄了眼礙事的家伙。 “神君看著我什么意思?”左旌快被包裹壓垮,只能拿手肘輕輕撞荼離,“他認識我嗎?” 荼離頭也不回:“意思叫你麻溜滾呢。” “啊?” 荼離后退一步,抬腳飛踹在他屁股上,在左旌飛出去之際順手從包裹里一掏,掏出一把干癟的蘿卜干來。他一邊啃著蘿卜干一邊強行氣定神閑注視著殊羽走向他,如果左旌回頭看一眼,大概能驚掉下巴,他那平時吆五喝六趾高氣揚的小祖宗,此刻垂著眉頭抬著眸,頗有幾分局促,再往深了看,還有點欲蓋彌彰的矯情。 待他走近,荼離從捧著的左手手掌中挑出一根品貌不那么難看的蘿卜干遞給他:“吶,給你吃。” “何物?”殊羽微皺了皺眉,仍伸手接過,“黑不溜秋的。” “聘禮。” “……” “便宜你了。”荼離將剩下的幾根全塞進嘴巴里,齁得嗓子眼疼。 殊羽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突然納悶自己將荼離單獨留下,除了給自己找不自在還有什么意義,明明平日里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主,此刻他腦子里飛速轉著,思考著講些什么將話匣子打開——別來無恙?師父和祝余長老可安好?你這身衣裳挺好看,是自個兒做的嗎?箭術不錯,要不要切磋一把? 一籌莫展,卻聽荼離開了口:“你若是吃不慣,不必勉強。” “嗯?”殊羽聞言低頭,卻見啃了半天的蘿卜干只少了短短一截,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沒回過神,竟沒頭沒腦將蘿卜干一口吞了進去。 “……”荼離怔了會兒,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一道名叫疏離的屏障仿佛豁然裂開個口子,荼離抬起下巴點了點他手中的龍骨劍,問道:“這便是傳聞中的刺骨?” “是,”殊羽道,“鼓之龍骨所煅。” “借我玩玩?”殊羽將劍遞給他,荼離單手接過,仔細打量起來,他雖不懂劍,但也聽聞這是一把睥睨上古神器的好劍,他手挽劍花耍幾把花槍,劍刃凜冽鋒利,舞一地落英繽紛,他心滿意足收劍,笑道,“我要是你,就管這劍叫要命,既囂張又霸道!” 殊羽接過劍不置可否,猶豫著問他:“我當初送了一塊龍骨至大荒湯谷,你還留著嗎?” “不知丟哪兒去了。”荼離低頭把玩著腰間荷包,見殊羽不吭聲又抬頭望過去,努了努嘴,自己倒先委屈上了,“你三百五十年不來看我,就扔那么一個破玩意過來,才不稀罕。” 殊羽輕輕嘆了口氣:“天宮戒律森嚴,初回天宮時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后來能在三界自由來去,可是……” 欲言又止,荼離追問他:“可是什么?” “沒什么,總之都是借口。” 可是后來殊羽再去大荒湯谷時,卻被攔在了外頭,云中子道師徒緣分到此已算圓滿,月滿則虧過猶不及,大荒湯谷乃溯風族領地,荼離將來更是要擔起族長重責,心無旁騖修煉才是他的正道。于情于理,殊羽都該與他保持距離。 山上下來兩位仙童,說說笑笑著往入山口走去,殊羽抬頭望天,道:“時辰不早了,咱們也上山去吧。”他徑自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荼離并未跟上,反而抱著胳膊靠在樹上,滿面春風地看著他。 “怎么了?”殊羽問。 食指繞著一截微卷的長發,荼離笑瞇瞇道:“餓了,走不動道。” 殊羽心說你不是剛吃下去一把蘿卜干,荼離作勢蹲到地上,扒拉著不知從哪吹過來的花瓣,小聲嘟囔:“要不是因為你,我這會兒都吃上熱乎的烤麻雀了。” “……”殊羽嘆口氣,看了眼不遠處的楊樹,鬼迷心竅了似的,“罷了,我去掏一回鳥窩。” “哎哎哎!”始作俑者從地上彈跳起來,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他拍拍屁股走到殊羽跟前,認慫道,“還是不殺生了,不過我餓得走不動道。” 殊羽:“……” 荼離:“……” “唉,”殊羽又嘆了口氣,微微蹲了個馬步,“上來吧。” 這回荼離不客氣了,腿一蹬躥上去,殊羽按住他兩條晃動的長腿。“你一背我,我就覺著像是要去神樹下聽課了似的,好像一抬頭就能看到師公。”幼時便是這般,恍惚間竟已是那么久遠的事情。 二人拖拖拉拉爬上山,夜幕已至,金玉琉璃宮燈火通明,后殿之中,左旌已經備好晚膳掃凈廂房,正趴在桌上打盹,想來是累極了。過了最饑餓的時刻,再加上桌上無半點葷腥,荼離只草草吃幾口紅豆粥便停箸,佛法講究齋戒焚香,清心寡欲,可今日這一顆心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有酒就好了。”荼離嘀咕一句,左旌撓撓腦袋偏過頭,睡出一臉印子,流著口水含含糊糊說夢話:“阿殿……這麻雀沒熟……” “哪壺不開提哪壺。”荼離搖搖頭,季春夜里風涼,他晃晃左旌想叫醒他回屋睡,那半大小子愣是屁點不動彈。 荼離嘖一聲,只能雙手架在他咯吱窩里,將他從椅子上抱起,連拉帶拽地扔到床上:“到底你伺候我我伺候你?” “噗——” 左旌放了個屁算是回應他。 躁得慌,荼離披件單衣出了門去,天階夜色涼如水,他一路聽著風往后廚逛去,想著趁著夜黑風高偷壺酒出來,誰知連半點酒沫子都沒瞧見。 “嘿,連料酒都沒有,忒窮了些。”荼離邊埋怨著邊往回走,結果沒走出幾步,恍惚從風中聽到一陣異樣的動靜,尚未弄明白,四面八方忽的魚貫而出一群人,想來是方丈山弟子,他們個個手握長劍短刀,牢牢圍住了他。 不至于吧,荼離扶額,偷個酒而已,這陣仗還以為是自個兒偷人被逮到了呢。 緊接著,另一撥人接踵而至,荼離粗粗望了一眼,神族巫族那些他喊得上名字喊不上名字的都在了,神情一個比一個嚴肅,思齊首當其沖,舉劍指向他:“果然是你!” “啊,”荼離道,“就是你爺爺我,怎么了?” 思齊瞪眼叫罵:“算你還敢承認!” 荼離不屑道:“不是,這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好孫子。” “呸!”思齊啐一口,“冥頑不靈!” 為首的方丈山弟子無阡往前行禮道:“既然荼離阿殿承認夜闖禁地,又打傷我門人弟子,那便只能請阿殿屈就前往正殿,將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什么?”荼離難得拔高語調,“我就偷個酒還沒得逞,怎么在你們口中竟犯下這些惡行?” “呵,這又敢做不敢當了?”思齊抱劍斜眼瞥他,洋洋得意道。 “我又不是冤大頭,不是我做的我為何要認?”荼離倒也不惱,轉頭問無阡,“發生何事?是有什么人闖進來嗎?” 此事若不是荼離做的,那現下那賊人還逍遙法外,不知身在這人群之中還是有何異族趁著今日人多口雜混了進來,著實麻煩;可若是荼離做的,且不論他們無權處置,萬一此事處理不好,直接讓神族溯風族結了梁子,那更是麻煩。無阡皺著眉思索良久,愁眉不展之際,清越站了出來。 “方才有一黑衣人擅闖玉石泉,玉石泉邊養著諸多神草,非方丈山弟子不得靠近。”清越環顧一周,衣袖輕擺,娓娓動聽,“不過他方踏進園子便被發現了,打傷眾仙侍一路逃了過來,我們也跟著過來,卻遇見了你。” 荼離哦了一聲,軟著嗓子問道:“好jiejie,你不會也以為是我吧?” 聽到好jiejie幾個字清越驚出一身雞皮疙瘩,猛然省起當年荼離糾纏戲弄她的日子,她咽咽口水,努力不去看他:“無阡神君稱那人一身黑衣,法力詭異,而阿殿你慣穿紅衣,我也實在想不出你為何會闖禁地,是以心中存疑。” “障眼法。”思齊好不遮掩地翻了個白眼,“荼離性情殘暴,囂張乖戾,誰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 “此言不假,”荼離譏笑道,“反正你們認定是我傷了人,那我不如坐實這個罪名算了,也不能白白叫人冤枉。” 他祭出金烏長弓,攬一把月光化為銀箭,二話不說朝著思齊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