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離之境(四)
他曾夢見過那雙眼睛,妖冶澄澈,神光內斂,眼尾細長上挑間不怒自威,心口猛地揪緊,仿佛一根針扎進心臟,刺入骨髓。 似乎有什么不對。 ——夜吟殿下有一雙與靈均殿下一模一樣的眼睛。 不對,這不對。 “果子。”殊羽喚住他,白果子回過神來定定望著,腦子里有一瞬的空白,殊羽牽出一抹苦澀笑意,抬手拭去他鼻尖上的汗珠,捧著他的臉與他鼻尖相抵,輕聲道,“怕是等不到你明日生辰了。” 白果子茫然地點點頭,他不明白殊羽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但因為是他說的,所以怎樣都好。 “你說生辰日有話與我講,我現在聽著。” “我……”白果子往后退一步,掙扎了會兒,“不急,還是先找那最后一魄吧。” 殊羽望著他良久,半響才祭出引魂盞,他一邊點燃生犀,一邊問道:“方才鬼王說的那些,你不在意嗎?” 怎么會不在意,白果子訥訥地盯著犀角,卻不知該如何言語,事情仿佛并沒有那么簡單。殊羽深吸口氣,仿佛要將心剖白出來:“景州城初遇并非巧合,我找了你整整十六年,萊蕪山上即便沒有老狐貍的千年妖心,我也會救你。” 白果子徹底懵圈,兵荒馬亂。 “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一魄七情六欲,愛恨嗔癡。”犀煙緩緩升起,仿佛一條無頭小蛇東躥西撞,少頃,那小蛇仿佛聞到了什么氣息,忽然掉頭轉向白果子,犀煙自他袖口穿入又從發間溢出,寥寥青煙纏繞住他,殊羽眼底微紅,啞聲道:“那一魄,是你……我要你祭他。” “什……什么?”白果子渾身顫抖,牙齒都在打架,極力克制想要平復卻無半點用處,他腦子里轟鳴陣陣,若不是想著腳下是一片火海他都想一屁股坐下去,他沒明白殊羽為什么這么說,是不是又在耍花樣逗他玩,直到他看清殊羽目光中的決絕斷然。 嗓子都快要發不出聲音,白果子紅著眼喃喃:“我……我不是他……我……我是白果子啊……我是萊蕪山上的小妖白果子啊!” 殊羽逼近他,眼底愈紅:“你無父無母被老狐貍收養,忘川河水照不見你的真身,因為你本就只是一縷魄,飄到萊蕪山的一株榕樹上,結出了一顆果子,幻化成了人形。” “不是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來,白果子狠狠推他一把,結果自己往后跌去,殊羽伸手拉住他,拽的他手疼,“我……我……我大概只是個凡人,神君你一定弄錯了……” “凡人如何聽風聞雨?如何在萬丈深海里活著出來?”殊羽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叫他退無可退,“我跟你說過,你屁股上有一道紅色胎痕,但我沒告訴你,那是他的印記,他的赤色面紋。” “不是的!我就是我!什么一縷魄,什么紅色胎痕,通通都是放屁!”白果子崩潰大哭,淚眼迷蒙只覺得天旋地轉,他一手遮面堪堪立住,“為什么?為什么待我這般好,為什么死也要護住我?我以為……我以為神君你也會同我心悅你一般心悅我,我真是可笑啊……原來不是我不能死,而是我不能死在別處!” 我心悅你——原本這一場不可與人言的曖昧心事在喉間心間來回博弈了無數遭,竟會以這樣敷衍慘烈的方式說出口,甚至根本不用在乎對面人聽到會是什么反應。 白果子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再哭下去,他隨意抹去眼淚,掏出懷里藏著的紅色果子,一把捏碎:“我曾想,何德何能獲殊羽神君青睞,靠這一副皮囊嗎?原是我皮囊下那一縷吊著你心上人的魂魄,神君啊神君,你真是一番好盤算,過往那逢場作戲十足是委屈你了。” 殊羽喉結滾動,半響,道一句:“對不起。” “我受不起。”白果子心如死灰望著他,“你說你一生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清越公主,一個是你的心上人,呵,巫族的公主殿下個個傾慕你,個個被你辜負,我又能算的了什么?” 不對,這不對。 白果子猛然回神,他一把拽住殊羽領口,厲聲問他:“我究竟是誰?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誰?”殊羽眼睫輕顫,閃過一絲訝異,白果子顫栗著喘著粗氣,他瞥見洞口處又多了一行人,正焦急地望著他們。 白果子反倒平靜下來,他抬手一指,問道:“那些是什么人?” 殊羽答:“是溯風族,拄著拐杖的是祝余長老。” 白果子又問:“他們身上背的是什么?” “弓箭。”殊羽道,“溯風族擅弓箭。” 白果子轉頭盯著他:“你在歸墟之海祭出的金色長弓,是誰的?” 殊羽未言語,白果子卻一切都明了了。 “呵……”連聲嗤笑,白果子脫力般倚在他身上,“怪不得鬼王說伴月他們要被三界釘上恥辱柱,怪不得明明夜吟殿下已經來了卻還要再通知巫王。因為事情從來沒那么簡單,你要尋回的從來就不是靈均殿下,你要尋回的,是一個會引起三界動蕩,任誰都不敢小覷的人!” “是。”殊羽波瀾不驚承認,“所以你明白了嗎?為何你能聽風聞雨,為何你不懼于水。因為你本就吸日月精華,集天地靈氣,你是扶桑神樹結下的果子,是萬物主宰,是溯風族未來的族長。” 呼之欲出的一個名字。 白果子覺得十分可笑,自己做了十幾年一無是處的小妖怪,護不住親人護不住家園,還幻想過如何努力飛升成神,結果突然有人告訴你,你是什么狗屁了不起的掌握著生殺主宰的大人物,一邊這般吹捧你,一邊又踩著你說,其實你什么都不是,你就只是一縷魄而已,你連個人都算不上。 “那我過往十六年的人生究竟算什么?”白果子死死盯著殊羽,“你想過沒有,我也有心,有血有rou,有我自己想過的人生,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白果子。” “恨我吧。”殊羽幾不可聞道,“如若可以,我愿用我的性命賠罪,但不是現在,更不是在這里,我要做的事還沒做完,也無法回頭。” “果子與神君在聊什么呢?怎么看著像在吵架?”洞口處站了一排,向彌扒著結界費力張望,離得稍遠瞧不真切,就見到兩人相互推搡了一陣,這會兒又都跟中了定身符似的一動不動,良久,叫他們看出不對勁來,紅色的身影微微抖動,似乎是在哭泣。 洞xue內此刻劍拔弩張,千年無人問津的殊離之境忽然聚集了神族、巫族、百鬼族、妖族,甚至還有溯風族,他們一眨不眨地盯著懸空石臺上一白一紅兩個人影,或緊張,或期待,或憂慮,或戲謔,各懷鬼胎,一觸即發。 “你瞧果子身上,”阿晉戳了戳向彌,有些擔憂,“他身上是煙嗎?怎么越來越濃烈了?” “他不會是要著了吧?”向彌蹭到伴月身側,“小神官,你能看出什么名堂不?”伴月擰著眉,一邊忌憚著鬼王,一邊又要看牢溯風族,他亦不明白殊羽做何打算,但顯然,石臺上的兩人并不怎么愉快。 趁著這個間隙,伴月走到溯風族族人身側,將影會意,舉槍圍住了他們,祝余長老視線一直鎖著前方,未曾察覺來人。伴月輕咳一聲,道:“長老,我能知道你為何要私逃出境嗎?” 雖說溯風族戴罪之身,但千年來殊羽也并未刁難過他們,大荒湯谷中倒也算融洽,祝余長老更是德高望重,心懷蒼生,鞠躬盡瘁守護著扶桑神樹,實在想不出是怎樣的理由,能讓他不惜犯險也要逃出來,逃出來便算了,現下還眼巴巴地送上門來。 只是未等到祝余答復,卻等來了另一撥人,竟是諸多神族神官仙君,還有行色匆匆的巫族巫王。 伴月眼角一抖,出大事了,他正要上前行禮,耳邊卻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向彌阿晉渾身發抖,正捂著嘴哭喊,零零散散的一眾人瞬間往前涌去,將洞口結界處圍得水泄不通。伴月朝他們看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個紅色的身影,雙臂大開跌下了石臺。 無人知曉那短暫的時光里白果子想的是什么,他猶自哭泣了好一陣,哆哆嗦嗦從懷里掏出一串珍珠絡子,珍珠還沾上了紅色的果漿,像浸了血似的。 “那日在百鬼之林我帶出來一個小鬼叫小冬,他被鬼差帶走的時候我問過他一句話,我問他為什么又不討厭弟弟了?”白果子沒頭沒尾道,聲音輕輕柔柔,一點活人的生氣都沒有,“他說,因為他愛他阿娘,也愿意一樣去愛弟弟,看到阿娘開心自己也便開心了。” 白果子將珍珠絡子鄭重放在殊羽左手掌心,他雙手托起手背,將自己額頭貼上去,濕漉漉的眼睫劃過殊羽指尖,留下兩滴晶瑩透亮的淚珠。 “這些珍珠是從歸墟之海帶出來的,我昨夜熬了一宿打的同心結絡子。”白果子抬起頭,緩緩合上殊羽骨節分明的左手,他彎起月牙般笑眼,“送給你與你那位心上人。” “果子……”殊羽眼底通紅,齒關顫栗,他緊握著同心結閉了閉眼,想著如果自己跳下去能一了百了就好了。 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突然抽開,殊羽猛地睜開眼,白果子笑著跟他道:“神君,七情六欲我還給你,愛恨嗔癡我也還給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決然向后倒去,紅衣翻飛,如飛蛾撲火。 那團火紅色的身影直直下墜著,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被火海吞噬,被巖漿掩埋。一千多年未曾見過雨水的殊離之境下起了瓢潑大雨,混著骯臟的山灰滾滾打在身上,濺在石臺邊,落入火海里。 腳底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殊羽木訥地低下頭,哦,是那本《上古神祇志》。他俯身撿起,書冊沾了雨水又臟又濕,他想用袖子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凈,反正將原本干凈的幾頁紙都弄臟弄亂看不清了,就像白果子,再也回不來了。 烈焰熔漿里升騰起一股□□的魂魄,那魂魄發出凄厲哀叫,仿佛被什么吸引著,一瞬間鉆入殊羽體內,殊羽半跪在石臺上,身上好像壓了千斤大石怎么也站不起來,他感受到體內元神正在沖突打架,如同數不盡的螞蟻正啃噬著周身血rou,快要疼死過去。 雨水落在巖漿里蒸騰起漫漫水汽,氤氳間一塊巨大的天幕出現在身后,那天幕明亮如鏡,倒映著殊羽慘不忍睹的身形。那身形緩緩消失,獨留下兩道完整的元神,一道是金色,另一道是銀色。須臾變化間,金色的元神徐徐淡去,銀色愈發刺眼奪目,那元神漸漸清晰明朗,具象出一具挺拔的輪廓。 風吹散水霧,明鏡透亮。 鏡中那人紅衣勝火,長發微卷,眉目如畫,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他睜開眼,鳳眼微挑,棕色的瞳仁睥睨四野,左眼下赤色面紋映襯著一張俊臉,愈發妖冶無雙。 他微微一笑,天地失色。 溯風族族人雙膝跪地,虔誠叩拜。 “恭迎,我主荼離!” ※※※※※※※※※※※※※※※※※※※※ 白果子下線了 荼離終于要上線了 你們應該能猜出來吧==應該不意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