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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試圖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來。 ——奧黛麗·赫本 ————— 顧郁打開車門坐好,一邊系上安全帶一邊說道:“文件傳給你了。晚上應酬可能會很久,你先回去好了。” “聲音怎么了?”關小梨發動了車,握著方向盤問。 顧郁用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應了一聲,“嗓子疼。” 這話在關小梨耳里聽來,味道就不太一樣了。他眉毛一挑,漫不經心地問道:“昨晚簡橋在你那兒?” 顧郁沒多想,應了一聲。 此時,一旁的關小梨突然笑了起來。顧郁不明所以,又因為說話實在太難,干脆不回應。 “你以后……好歹也注意點兒,”只聽他幽幽開口,“畢竟做的也是個靠說話吃飯的工作。” 這下顧郁算是反應過來了,沒好氣地嘖了一聲,不理他了。他在前面的儲物箱里翻翻找找,拿出一顆潤嗓的藥含在嘴里,清涼的薄荷味在喉間化開,直沖心底。 “你和簡橋復合了?”關小梨問。 “又問,”顧郁無奈,啞著嗓子開口,“你干脆在我身上安個攝像頭算了。” “我也想啊,”關小梨非常執著,“你要是一次性回答完,我不就不問了么。” 顧郁懶得跟他繞來繞去,說道:“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管好你自己。” “說句實話能憋死,”關小梨很是煩躁地一拍方向盤,語速飛快咬牙切齒,“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 “每天一討厭,三天一暴怒,”顧郁精辟地做了總結,“幼稚鬼,小屁孩。” 關小梨不想跟他說話了。窗外的風景披著皚皚白雪飛速倒退。顧郁聽他又提起簡橋來,這下不得不又回想一番。 今天早上簡橋為什么那么難過?他做了什么噩夢,他在想什么?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還是簡橋生氣自己對他那樣冷淡平靜? 他想了一路,汽車在紅燈口停下來時,顧郁終于忍不住,直接拍了拍車門,“我要回去。” 關小梨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今天要應酬。” 顧郁降下了車窗,冷風從外面灌進來,夾雜著冰冷的飄雪,鉆到嗓子里,和薄荷糖的味道混在一起,讓他一下子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窗外的雪色,等到綠燈亮起,車再次跑了起來,才輕聲答道:“……哦。” 他現在可以理解他的總裁老爸了。原來真的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輕易推脫的。顧郁靠著車窗,沉默地看著正開車的關小梨,良久,用他那慘不忍聞的喑啞聲音低低說道:“小梨,我想回去,現在就想。” 關小梨沒說話,立即靠邊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著他,“你要干什么?” 當年顧天柏因為忙碌和不經心一次次地錯過他的成長和生活,他現在能夠理解了。可是理解不代表這就是對的。 如果可以,他不想那樣做。更不想因為一次次細微的失落而錯過他真正在意的人。現在想想,或許讓總裁老爸回到當年,他也許會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 生命的成功并不在于如何功成,又如何名就。總有一天安然睡去,功名都成了身后事,記憶里的人才是心中的慰藉。而那些每次都覺得很微不足道的缺席,卻堆積起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應該不會很久的,如果很久,就拜托你和旭旭了,”顧郁依舊靠著車窗,看著他的側臉,聲音輕得不像話,“行不行呀?” 關小梨不耐煩地扯開了他的安全帶,“滾遠點兒。” “哦,”顧郁粲然一笑,下了車,站上人行道,俯身對沖著車窗揮了揮手,“拜拜。” 話音還沒落,車就猛地往前竄,顧郁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轉身走在飄著雪的路上,抬眼望前面的路,還很漫長,可是目的地有他渴望見到的人。 走了還沒幾分鐘,身邊突然嗖地竄來一輛車,帶起一陣飛雪。 車窗被降下來,關小梨沒好氣地說道:“上來。” 顧郁看著他,“嗯?” “快點兒,現在逆行呢。”關小梨十分沒耐心地按了按喇叭。 “你也要遲到了。”顧郁靠在椅背上,再吃了一顆潤喉糖。 “我才不要去收拾你的爛攤子,”關小梨喃喃道,終于沒忍住笑了起來,“該扔給陳方旭一個人團團轉。” 顧郁看著他,也笑了起來。 對了,他和總裁老爹在工作上的最大區別是,他有一群很可靠、很值得信賴的朋友。 房門打開。 顧郁喘著冷氣張望,屋子里靜謐無聲,房間被收拾得干凈整潔,只是已經空無一人。 他掏出手機,快速地撥打了一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接通的那一刻,顧郁卻有點恍惚,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是覺得已經太久沒有成功撥過這個號碼了。 那頭也沉默,半晌,顧郁終于先開了口,“……這么多年都沒換號碼?” “嗯,”那頭沉靜地答道,“沒有。” 顧郁沉默,想了想,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在哪兒?” 簡橋答道:“你家里。” “放屁,”顧郁戧他,很不好惹地重復道,“在哪兒?” 冰天雪地的街道上,簡橋抬頭望著一片雪白的屋頂,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 顧郁無奈,“你別亂跑,定位發給我。” 他趕到的時候,看見那個在雪地里的頎長清瘦的身影。漫天飛雪,他卻靜得像入了畫。顧郁走近,默然取下圍巾,站在他背后,一圈一圈地繞在他的脖頸上。 暖意包裹著脖子,遮住了半張臉頰。簡橋顯然被嚇了一跳,待轉過身來,顧郁給圍巾打了個結,讓它乖巧地耷拉在胸口。 兩人相顧無言,都沉默片刻,沒想到應當說些什么。顧郁一把抓住簡橋的袖口,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他的手腕,牽著他往回走。 良久,終究還是他先開了口,走在前面問道:“到這兒來做什么?” “隨便走走。”簡橋回答,聲音很溫順,聽上去沒有一點兒攻擊性。 “路都不認識,還隨便走走?”顧郁沒好氣地問他道,心頭想著要是自己沒回來,不給他打電話,依照簡橋這個什么都不吱聲的悶壺樣,穿這么單薄,不知道要在雪天凍多久。 “嗯,”簡橋竟然還很沒臉皮地承認了,“我就是……想看看。” 顧郁丟了他的衣袖,停下腳步回身看去,語氣不慍不怒,辨不出喜憂,“有什么好看的,直奔景點去不就好了?干嘛到處亂轉。” 簡橋也停下腳步,白皙的臉頰埋在圍巾里,看上去人畜無害惹人憐,眼瞧著這副模樣,什么脾氣也發不出來了。 他抬眼看過來,深長的睫毛落了碎雪,只聽輕聲道:“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看上去會不會讓人覺得很快樂。” 顧郁盯著他的面容,隨即迅速低頭垂眸,雙手揣進了大衣口袋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那看上去快樂嗎?” “……我不知道,”簡橋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雙眼眸映在雪色里,顯出從前沒有過的溫良純凈,“你覺得呢?” 顧郁低著腦袋,鞋尖輕輕踢著路上的積雪,半晌,終于狠狠踩了兩腳,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說道:“只有今天有點讓人快樂。” 簡橋眨了眨眼,顧郁突然后退一步,回過神來,轉身繼續向前走,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國?” “明天上午的機票。”簡橋答道。 聽到這話,顧郁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那種感覺就好像興致勃勃地雪堆里打了兩個滾,抬起頭來卻發現街上空無一人。所有的期盼都落空,一杯熱水被晾得又冰又冷。 “……哦,”顧郁頓了頓腳步,沉聲道,“那我明天去送你?” “嗯。”簡橋應了一聲,看著他的步伐,踩著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一個個腳印。 一見到面,顧郁就覺得他們之間的微妙的氣氛在往什么完全猜不透的方向發展著。他原本以為準備好的那些話都可以一句句地說出口。 結果……結果你說了個屁啊顧小寶!顧郁心中十分懊惱,一面想著待會兒回到工作室會不會遭陳方旭一通慘罵。 咦,陳方旭? “那個,你跟陳方旭聚了嗎?”顧郁終于找到了話題,突然出聲問道。 “嗯。前幾天他帶我去了特列季亞科夫畫廊。”簡橋回答。 顧郁眉頭一皺,藏在衣兜里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為什么他都不知道?簡橋寧愿跟陳方旭出去玩都不找他? “他后來跟楊佳晴復合了嗎?”簡橋問。 “沒。現在,怎么說呢,應該是一個默默守護的階段吧,”顧郁回答,“楊佳晴出事之后,一直不愿意戴助聽器。陳方旭就一直守著她,剛開始他倆也不太交流,后來慢慢就經常視頻了,但是沒確認關系。” 簡橋應了一聲。顧郁突然停下腳步,簡橋不留神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他立即后退一步,顧郁內心掙扎一番,還是伸出手將他拉到了身邊來。 “你別看他現在成天嘻嘻哈哈的,剛知道楊佳晴其實并沒有被……”顧郁停了停,低頭看著鞋尖上的雪珠,“你知道嗎,當時楊佳晴寫信騙他說她被侵犯了,想跟他分手。” 簡橋點了點頭。 “陳方旭后來剛知道學姐是為了他才那么拼死抵抗的那段時間,特別難過,每天都喝酒,書也完全讀不進去,”顧郁繼續講道,“其實他沒有很在意學姐到底‘干不干凈’,跟生命比起來,這又算什么呢,對吧?” 簡橋又點點頭,轉頭看了他一眼。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只要一比較,根本什么都不算,”顧郁低聲說著,聽上去卻像是喃喃自語,“明明相愛的人可以放下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坦坦蕩蕩地在一起。” 簡橋聽到這話,心頭一緊,漸漸放慢腳步,直到停了下來,望著眼前的背影越來越遠。顧郁走了一段距離,回身開口,“你覺得呢,簡橋?” . “所以呢?”關小梨開著車,嘴里含著一顆糖,含糊不清地問道,“你都點明到這個程度了,他還不沖上來干掉你?” “你是想讓他弄死我?”顧郁沒好氣地問道,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反正他當時沒說什么,就像耳旁風一樣,權當沒聽見。” “你倆有必要這么別扭嗎?”關小梨很是服氣,“他不先說復合,就不能你先說?” “我跟他沒分手,”顧郁再次強調了一遍,接著說道,“我也不是要復合,反正他現在出現了,又不會變成別人的。” 關小梨長舒了一口氣,“所以?” “小梨,你覺不覺得他現在整個人的狀態,特別像一個人?”顧郁問。 “誰?” “老陳,我覺得特別像老陳。整個人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氣質,就好像對全世界都很淡然,一切都無所謂了的樣子。” 關小梨努力回憶了一番,搖搖頭,“沒太見過。像又怎么樣?” “爺爺生前跟我說,要是他不改變,怎么樣也沒法長久,”顧郁漫不經心地看著手里的文件,指尖反復摩挲著紙頁,“他以前是一塊冰,現在就是一座冰川。他什么都不跟我講,什么都壓在心里。但我不管,他就是變成冰河世紀主宰者了,也得給老子融化掉。” “你想改變他?”關小梨瞥了一眼后視鏡,眼神順便從顧郁的堅定的臉上劃過,“就憑你這烏龜慢爬循循善誘的節奏?你預計這輩子能實現嗎?” “滾啊,”顧郁其實也根本沒什么把握,被他戳穿更是心煩意亂,“反正就看誰耗得過誰吧,我就認定他了,我有的是時間。” 關小梨盯著車玻璃前的街道,沉默良久,才說:“他可能耗不過你。” “是吧?我也覺得他肯定會被我改變的。” 關小梨握著方向盤,突然笑了笑,意味不明。